自从皇后寝宫被烈火焚烬,慕邺就一病不起,整日里躺在榻上没了力气。

    慕邺本以为自己身子骨还硬朗着,这点小病小痛没什么的,他最难过痛楚的是在心里头。

    伤病可医,心病难愈。

    如今林启音随着那场大火真的不复存在了,他难以接受这事实,却又不能与他人解心中郁结,故而喜怒无常,连身边侍疾的各个妃子,都被他赶走了大半。

    妃子不够近心,连他的几个孩子,也都无法陪在他身侧让他抒怀。

    什么叫孤家寡人,他这刻才真的体会到了。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身子可好些了?”

    寝殿外传来慕晰的声音,慕邺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望着殿门:“是晰儿来了?”

    “是儿臣。”

    慕晰恭敬回道:“父皇,儿臣知晓你心中郁结难释,不想有人扰烦,可儿臣作为父皇的骨肉,也担忧父皇的身子是否安泰,儿臣自小离都,没能侍奉父皇膝下,如今回都暂居,只想再离开前能尽孝,还请父皇能够成全儿臣这一片孝心。”

    “你既有这份心,孤很欣慰。”慕邺抬手示意王闲打开殿门。

    慕晰起身进来后,坐在他的床榻旁,看慕邺满脸病容,他担忧道:“父皇,你要保重龙体啊,虽然皇后娘娘留下的物件都不在了,可是皇姐还在。”

    慕邺叹气道:“是啊,孤还有颜儿在身侧。”

    内侍将今日熬好的药端了进来,王闲接过奉与慕邺面前,慕邺本想自己起身服药,慕晰见此扶着他起来靠在床边,伸手端过药碗,体贴的喂与他嘴边。

    慕邺看着这个从小不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儿子,如今倒是比那几个有孝心多了,他感叹道:“若非你自幼身子虚弱,需得东屿的温泉养着,孤都不忍心让你离孤这般远,孤的一众皇子里,就属你最为温文尔雅,也属你能体贴孤的心。”

    慕晰微笑了笑:“是儿臣自己身子不争气,儿臣也想留在都城能够侍奉父皇,在父皇忧心烦乱之时,为父皇排忧解难。”

    “你母妃怀你时惊动了胎气,让你还未足月便诞下,她又死于血崩难产,抚养你的妃子粗心大意,让你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

    慕邺饮了一口药,咳嗽了几声道:“经过多名御医才将你救活,却落下个畏寒的病根,随着你年纪渐渐长大,这病也越发严重,唯有东屿的温泉水让你浸泡驱寒,才可让你不至于病危,晰儿,父皇对不住你,让你从小失了双亲与亲人相伴,孤苦一人在东屿长大,你会不会心中有怨?”

    慕晰的手一颤,险些将勺中的药颤落,看到慕邺投来探究的目光,他稳定心神道:“儿时不懂事,是有过几句埋怨,为何儿臣不能相伴父皇身侧,不能与众兄弟姐妹在一处,可后来知晓父皇苦心用意,是想保住儿臣的性命不得已为之,便就没有那些所谓的抱怨了。”

    慕晰说的真诚,慕邺也受听,嘴角勾着笑饮尽最后的药。

    慕晰又奉来王闲端的清水,让慕邺漱口,见他还是愁色满面,就试探性问道:“父皇若觉心中烦闷难以抒怀,不若请宫中的乐师舞姬,歌舞一曲为父皇解忧也好?”

    “宫中舞姬所舞,都是一些欢庆祝贺之舞,对于眼下心境甚为不合,乐师所奏之曲也大多欢快热闹,孤没有心思听,也不想听。”

    “父皇若看腻了宫中舞姬,儿臣倒是有一人选,那人舞姿优美,与那些寻常舞姬不同。”

    慕邺心中来了兴致:“是何人?”

    慕晰神色忐忑,犹豫了一下:“是…是都城里头的,如兰姑娘……”

    他一说完,就见慕邺脸色一黑,他可没有忘记此前有关如兰的事。

    慕邺微怒道:“是此前与太子和洛浔有传闻的那个,那个如兰吗?”

    慕晰愣愣点头,慕邺冷哼一声:“怎么连你也与那花魁有来往?晰儿你真是让孤……”

    “父皇明鉴,如兰姑娘虽为花楼花魁,但她的舞姿确实名扬在外,儿臣在东屿之时也有耳闻,回都之后,去拜见各皇姐与姐夫,在拜访四驸马那时,他道与三姐夫有些误会想要说和,便让儿臣去请她一同过府用宴,在宴上之时,四驸马便请了如兰姑娘来一舞助兴,所以儿臣在那时才有一观,她确实不负盛名,儿臣才想要引荐给父皇,为父皇解忧。”

    洛浔与秦玉宇向来没有交情,两人之间更是生疏不和,是有什么误会,会让秦玉宇放下架子来,去主动宴请洛浔?

    慕邺蹙眉狐疑道: “他二人之间,有什么误会?”

    慕晰皱眉想了片刻,摇着头道:“儿臣也不知,后来也没有说和,一场宴席闹得很不愉快。”

    还以为洛浔与秦玉宇会因宴请,日后有什么往来,没想到还是闹得不欢而散。

    慕邺哼声道: “他二人能合到一块,那就奇怪了。”

    见他不再因如兰的事情而生气,慕晰笑着附和道:“父皇说得是。”

    慕邺不上朝休养己身,对前朝和宫外的事情都甚少理会,慕旭自监国以来,政务比以往都繁重了许多,见不完的大臣,处理不完的奏折,对其他的事情都没了多余都心思。

    洛浔想,眼下就是能去将姐姐救出来的时候,可姐姐不知是否知晓她就是顾子莘,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跟着她走。

    也不知,慕旭到底用着什么牵制胁迫她。

    洛浔换了一身装扮,带着一块面具,以防那花楼里头的老妈妈认出她来,毕竟她与慕旭和如兰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那老妈妈也认得她。

    刚进花楼里的时候,眼前眼花缭绕的景象依旧没变,来往宾客络绎不绝,还是很热闹,只不过这些热闹的谈论里,已经没有再出现如兰的名字。

    估计是怕犯了太子的忌讳,大家都自然不提及,如今只当没这么一号人在。

    老妈妈见带着面具的公子而来,有些面生,想必也是初次进她这里,见她衣着光鲜华丽,想来是大富人家的公子,只不过带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估摸着是怕被熟人认出。

    在这里只要有带着银子,旁的管他是什么长相,也都不在意。

    她便走上前来,挥着自己的手帕招呼洛浔:“哟,这位公子想必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要不要妈妈我给你安排个雅间,叫几位姑娘来,为公子歌舞助兴?”

    老妈妈身上的香粉甚重,连挥来的手帕都让洛浔闻到浓烈呛人的香气,她蹙眉往身后梢了梢,轻咳了一声:“妈妈不必费劲,在下此次来是想要求见一人。”

    那老妈妈听她只是来求见人的,立马又凑了上去问道:“不知公子,要见谁呀?”

    此刻大堂内人多眼杂,洛浔也不好大声直言来意,便只能靠近了老妈妈,将自己袖中的一锭金元宝放在她手中:“烦请妈妈,让在下见一见如兰姑娘。”

    “如兰?”

    那妈妈神色变得有些难看,现下谁还敢去见如兰,连提都不敢提,这公子哥是外城来的游客吗?不知都城里头发生的事?

    她也轻咳了一声,小声对洛浔说道:“公子不知,如兰姑娘在都城发生了何事吗?眼下都无人赶提要见如兰姑娘,公子出手阔绰,我们这儿比如兰好看的姑娘有许多,不如换一位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饶是她再害怕,也会因为钱财到位壮着胆子而为。

    洛浔垂眸又拿出一锭金子放在她手中,那老妈妈见手上两个散发金光的金元宝,险些连手都要一抖掉落在地上。

    她连忙拿稳了藏在袖中,生怕被人瞧见。

    洛浔见她肯收下,就觉此事可成,想必她心中也已动摇:“妈妈行行好,我听闻如兰姑娘不止舞艺绝美,也弹得一手好琵琶,我就想见一面听上一曲,一曲终了我就自行离去,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老妈妈还有些为难纠结,见洛浔为人举止得体,不似那些酒客行为孟浪,可见她也是正人君子,也是所言为实只想听如兰弹一曲琵琶。

    见她还有些筹措,洛浔只能将身上剩下的银两都给了她:“方才那两锭金子,是为求见如兰姑娘的心意,现下这些是给妈妈的孝敬银子,有劳妈妈带我去见一见如兰罢。”

    老妈妈抖着手连忙收下,又唤了一名小厮前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后,便笑嘻嘻都对着洛浔道:“公子诚心诚意,妈妈我也不好再推拒,如兰姑娘换了屋子,请公子随这小厮前往,他会为公子带路。”

    总算是应允了,洛浔浅笑道:“多谢妈妈。”

    如兰因着传闻,刚开始时时常被人打扰,后来老妈妈索性就让她换了屋子,这般就可避免人群,不被烦扰到。

    洛浔被小厮东绕西绕带到后院里头,再角落最偏处的一个小院子里停下,小厮轻叩房门三声后,里头服侍如兰都小丫鬟才开了一条门缝,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洛浔。

    小厮弯腰恭敬道:“妈妈说有贵客至,还望姑娘能看在几分情面上,务必见一见。”

    小丫鬟无动于衷,可里头的如兰出声问道:“是哪里来的贵客?”

    听到她的声音,洛浔心里头就起了些许酸涩,如兰有听过她的声音,她若出声说话,她应该能知道自己是谁。

    洛浔缓了一口气,平复内心紧张的情绪,回道:“在下听闻姑娘弹的琵琶曲甚妙,慕名而来想要听姑娘弹上一曲,望姑娘能够应允,了却在下所愿。”

    里头的人沉默片刻,许是听出了洛浔的声音,欣喜道:“公子请进。”

    如兰屋内的装设清雅脱俗,还散着淡淡的清香,洛浔在花楼里头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眼下在姐姐这里,就舒心放松了许多。

    如兰招呼小丫鬟奉了茶来,她为洛浔斟茶放置她跟前,洛浔坐在桌前捧起茶盏,闻着里头的茶香清晰,抿了一口茶,这茶水入口,带着一丝甘甜。

    她正品着茶,眼前的如兰面带笑意,将桌上的糕点挪到她跟前:“公子来得正巧,这是我早晨刚做的糕点,之前公子不是说,想要再尝一尝吗?现下便可多吃些。”

    洛浔伸手捻起一块来,细细品尝着。

    如兰坐在一旁,温声问道: “可还好吃?”

    “好吃。”洛浔颤抖着嘴唇:“和我姐姐做的一样。”

    如兰含笑盯着她,可洛浔脸上带着那面具,遮住了自己的面容,她想许是洛浔为掩人耳目才有此遮掩,不过现下在房中,她只想好好看看洛浔。

    她让小丫鬟出了屋子,将门关好,又伸手指了指洛浔脸上的面具:“公子,你我也都是相熟之人,眼下又在我房中,怎的还带着这面具?”

    洛浔愣了一下,刚刚进来视线一直在如兰房中与她的身上,都忘记自己还带着面具,便伸手摘下放在桌上的一旁:“如兰姐姐,你可不用再唤我公子,若是不介意,唤我阿浔便好。”

    阿浔……

    如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洛浔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滑着,如兰目光深邃的盯着她一眨不眨,她被她看的反而有些紧张起来,如兰也不再开口,两人就这般安静的看着彼此。

    洛浔将身子转过来面对她:“如兰姐姐之前说,自己有一个妹妹,如今生死不明不知所踪,若是你的妹妹在某一日突然出现,要带你离开的话,你会愿意跟她走吗?”

    “作为她的姐姐,定是愿意的,可作为如兰,不能。”

    如兰看着洛浔本是充满欣喜的眼中,渐渐平淡了下来,又复有落寞不解,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有不得已留在这里的原因,她若是与我相认,会将她至于危险之中,我不愿她为我以身犯险,此生对她有愧,只愿她能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洛浔感受到自己的心渐渐被划出裂痕来,痛得她满心的心疼“你不得已的原因,是因为太子吗?”

    “你怕他,会伤害你的妹妹对吗?”

    “你怕你妹妹身份因此暴露,会因此丧命对吗?”

    如兰揪着自己的心,忽然眼中流出一道泪痕来,洛浔想要伸手为她擦去眼里,可手伸到一半却定格在半空之中,缓缓缩了回来。

    “可你怎知,你妹妹已有与之对抗的能力,不止可以保住自己,也可护你周全?”

    “你又怎知,你身险此处,她心有多痛?”

    看她悲伤难过,洛浔心中那声姐姐呼之欲出,可又生生咽下。

    这花楼四周,不知是否还有他们的眼线,她要极力克制住自己,否则真的会让自己与姐姐一起陷入险境。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努力平复自己心中翻涌的酸楚:“如兰姐姐,你本该是受万人敬仰,飞于天际的凤凰,你不是他的笼中鸟,他为何束缚着你,将你困在此处?”

    “我也不知,他直道要我好生呆在此处,为他暗中听取都城内,来此寻欢的朝中大臣以及世族子弟,那些见不得人的秘事。”

    如兰如实答道,洛浔呼吸一窒:“他竟让你,去接近那些人?”

    “倒不是我接近,都是别人去套话,我不知这花楼里有多少人是他的,可若我不愿,他只说会有许多的人,因我而丧命。”

    如兰说到这里,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我身负的罪孽太重了,我不想还有人会因我而亡命。”

    难怪,那老妈妈会处处对如兰恭敬照顾,原来这花楼是慕旭听取情报的场所。

    也难怪,那两次都能正好遇到他。

    如兰想起往事,情绪失控起来,泪水决堤般不断滴落:“是我害了爹娘,害了满族,害了我的妹妹。”

    “如兰姐姐,那都不是你的错,都是他们的错,说起罪孽,也该是他们罪孽深重,你只是被蒙骗了。”

    洛浔握住她的手,安抚着她的情绪:“你只是被欺骗了真心与感情。”

    如兰低下头,呆愣的看着洛浔握着自己的手,她回握上去,凑近洛浔捧着她的脸。

    她无法在克制自己心里,想要触碰到洛浔的念想。

    终在如兰触及到她脸时,洛浔眼中的泪水便也夺眶而出,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哭泣的声音。

    如兰破涕而笑,上下打量着她,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她那张不似儿时样貌的脸上。

    “阿浔,你若是见到我妹妹,请你帮我告知她。”

    她抽泣哽咽着: “她有如今的能力,我为她感到骄傲,不要轻易将自己至于险境,要为爹娘,要为全族好好活着。”

    她为洛浔擦去脸上的泪水,郑重而又坚定的看着她。

    “我愿折寿短命,换她此生平安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