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七百阶。
再次回到这一级石阶，尽管只是过去了不到一日，但洛琰的心境早已不复当时。
只见环绕于他体表的黑焰渐熄，双数重压再度朝他倾轧而来。
噗。
一口热血喷出，溅落在青黑色石阶上，此刻，哪怕由外相也能观出，洛琰的内伤已是到了一个无法调和的境地。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势愈发触目惊心，他的躯体上早已遍布血痕，肌体之下，血丝纹路清晰可见。
呲。
轻微的撕裂之声响起，肌肤延血线破开，露出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
霎时间，鲜血如同复涌的枯泉般汩流而出，洛琰的一身墨袍顿时被血红浸染，殷红的血流顺着他脚下的石阶蜿蜒而下。
然而，面对此种情形，他依然在定力向前。
......
三千三百级石阶。
在听闻秘境出口开启的消息，恰好结束了新一轮木牌收集的崔狂，便在历经最终的幻境试炼之后，带着小队众人全速赶至。
由于他们九人皆在每次行动中投入了全身心力，使得他们最后的评级也颇为乐观。
在九人中共有两人获得天级评定，崔狂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只要成功登顶，崔狂便能进入到上流的地级宗门修行。
尽管三千阶的重力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仍在咬牙坚持。
因为他知道，除了向上别无他法，一旦退后，等待他的，将是更为强烈的痛楚。
他自认无法忍受那种苦痛。
他只能稳步向前...
而就在此时，远处一道暗红色的人影映入崔狂瞳孔。
那是一个血人。
只见那道身影负剑而来，他浑身血污，外袍早已与血肉粘结；他的步伐缓慢，然而在这等灵压之下，哪怕只是微小的摆动，也令得甫一结成的血痂剥离脱落。
血流不止。
崔狂的视线落在那人脸上，后者发丝凌乱，满面鲜血，早已看不出其原本的容貌。
但他的目光却异常坚毅，如同夜幕中的寒光，冷冽而锐利。
那目光仿佛看淡了世间一切，支撑着他继续前行的，唯有自身的信念。
崔狂不知道这人为何从中途走下，也不明白他究竟背负着什么。
但从后者的眼神中，崔狂已然看出，这人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这是一条反抗之路。
一条不论是当下，还是未来，都充斥着心酸与坎坷的道路。
而这样的勇气与毅力，崔狂不曾拥有。
但他敬佩这样的人，敬佩他敢于挑战的精神。
所以他决定帮这人一把。
与那血衣少年身影交错的一刹，崔狂垂下手掌，屈指轻弹。
一阵淡蓝色的光雾飞出，在与前者的身体接触后，那猩红的伤口竟在这光雾的融入下逐渐愈合起来。
虽然旧伤总是周而复始地破开，但这道光雾却是延缓了伤口裂开的速度，多少给予了洛琰一丝喘息的时间。
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唇角翕动，最终没有说话。
同样，崔狂也是静默无言。
也许是这份未曾相识却特有的默契，让得两人都已明了对方内心的言语。
有些事情不言而喻。
而就在与洛琰错身后的下一刻，崔狂还未来得及收手，他的双肩便迎来一阵强压。
被发现了么？哈哈。
他将涌上喉间的鲜血咽下，轻笑一声，旋即转身向下方看去。
“一定要活下去啊...”
言未了，但他不再停留，朝上走去。
......
九百零一阶。
距离秘境出口开启，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日，原本此刻的天象应当有所转变，但在结界的维持下，一如白日般透亮。
与此同时，已有百余位修者在通过了幻境试炼后，来到了此地。
他们一路攀行，虽然深知这个过程无比艰难，但一想到登顶后的收获，便会喜不自胜。
在这当中，有一人感觉自己要撑不下去时，便摊开了手掌，手心处的地级字样令他心安。
地级等第啊，要是能顺利登顶，便有望进入地级宗门修习吧。
在他身前、身后，不断有人因畏难而退却，他们之中有的是玄级评定，有的则同他一样，也被评定为地级。
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并未见到一个天级等第。
想必被评为天级的试炼者，一定不会半途而废吧。孙幽如是想。
因为他们一旦登顶，不出意外，便能进入到名望不错的地级宗门之中。
这个机会任谁也不会放过。
更别提走完半数石阶后，还会选择退缩了。
毕竟但凡走到八千阶以上，不，或许更低一点，六千阶...走至六千阶之上的试炼者，他们的后路早已断绝。
而到了那个地步，即使重伤难愈，他们也会拼上性命登顶。
不会有人在那个时候向下折返。
天级试炼者中可没有这样的蠢货。
当孙幽重振旗鼓，正欲迎难而上之际，远处的一抹血色令他不寒而栗。
那是什么？
是...一个人吗？
如果那副模样还能被称作人的话。
在孙幽眼中，那“人”的身体早已被累累伤痕所覆盖，他面庞扭曲，浑身血洞，看上去如同厉鬼复生一般，凶戾骇人。
而在其身后，是一条淌血的道路。
这人...是疯了吗？
孙幽只觉自己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如果只是从五六千阶，甚至是七千、八千级的石阶走下，绝不会是这般惨状。
哪怕是九千阶，于真正的天才而言，也仍旧有转圜余地。
所以他是...
一个天方夜谭般的念头忽地呈现于识海之内。
他是从万级石阶的山顶一路往下的啊！
......
最后的一百级石阶。
彼时，已有愈来愈多的试炼者加入到登梯行列，他们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抱着势必进入到一个好宗门的决心，奋勇而上；但其中更多的，却是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昙花一现般消逝。
不论是坚持向上的，还是半途退缩的试炼者，他们无一不见到了那道血色身影。
无穷多的异样目光朝洛琰投射而来，其中有不解，有恐惧，甚至还有耻笑...
但洛琰毫不在意。
因为，当你在做一件与他人理念背道而驰的事情时，你总是会收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尽管这些声音来源不同，说法相异，但都是同一个目的。
那就是阻止你继续前进。
就像这一层层递加而来的重压一样，它阻碍着洛琰向下，也在阻挡着他那颗前行的心。
从上而下，九千九百级的灵压啊，这早已不是修为几何，实力多少所能抗过来的。
洛琰能走到现在，全凭他自身的意志。
然而，他快要撑不下去了...
就在洛琰再下一层石阶时——
“咔。”
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狂烈的灵压如同积雪崩塌一般朝他覆下。
瞬间，经脉寸断，鲜血飞扬。
但他仍没有倒下。
蓦然间，一道道气流不知从何处交汇而来，继而齐齐奔赴至洛琰身侧，不过几息间，石阶之上暴风迅起！
“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洛琰于风中仰头大笑。
果然，天不亡他！
此刻，他已完全悟出了那道真意。
“怎么起风了...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是不是疯了啊，这都能笑得出来...”
“只怕从他走下石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疯掉了吧...”
一时间，在场的诸多试炼者仿佛同时忘记了自身的处境，他们纷纷面露惊诧，驻足观望。
当然，不止是他们，水镜道场中的各宗弟子，同样是惊愕万分。
但不同于那些稚嫩的试炼者们，他们正是因为看出了这其中的玄异之处，才如此震撼。
只因石梯之上的波动，他们再熟知不过。
那是他们曾经披星戴月，苦思冥想多年才领悟出来的。
有的人甚至为此付出了十年岁月，而有的人哪怕穷其一生也无法领会。
这是他们自修炼起所遇的第一道关隘。
只有将之顺利跨越，未来才有几率跻身强者之林。
而这便是无数化境修者日夜苦修所追求的——
真正的化天境权能。
“可他..可他只是个化境初期啊...”一人说出了在座所有弟子的心声。
明明在登梯之前，那人还对此一无所知。
强烈的嫉妒之心将在场绝大多数人吞噬，他们死死地盯着水镜中那道遍体鳞伤的身影。
倒下吧，你便不用承受此种折磨了。
倒下吧，你早该死在这条歧途上的。
...
数千道恶意纷涌，如同无形之箭般，穿过一道道明洁的水镜，朝洛琰齐射而出。
沙沙。
疾风中，洛琰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旋即他低下头，自讽般笑了笑，继续朝着下方石阶阔步而去...
八十二阶。
六十九阶。
四十七阶。
向下者转身遥望，他们心中的希望被再度点燃，重新拾起此前抛下的信念。
三十四阶。
二十一阶。
十五阶。
向上者止步回望，他们口中爆发出阵阵惊呼，注视着那道身影坚定不移地走完最后一程。
三阶。
两阶。
一阶。
洛琰终是走完了整整一万级石阶，为此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见到了来时没有选择的那条小路，那是离开此地的道路。
而在离开之前，他昂首向山顶看去，在那里有着他的一位朋友，也许此刻正与他遥相对望。而正是依靠着后者给予的那道真意，他才能活着走下这万级石阶。
与此同时，位于万级石阶边缘处的纪景辰，仿佛福至心灵一般，他的视线越过千丈雾霭，落在那早已无人的地带。
接着他感到身体一轻——
定身术解了。
缄默良久的穆老从他身后走来，对他道：“放心了？”
“嗯。”纪景辰点头道。
好在没有性命之忧。
“那跟我回去吧。”
“好...”
就在纪景辰转身将走之际，一道悠扬的女声从远处传来。
“等等——你，你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