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纵始终没有鼓起勇气跟许野汶见面,因为他们之间不仅隔着一个岳国妮,还有一个……零零一。每当想起流产,他都像做梦一样,不清楚那个孩子怎么就没了。他不是故意的,他没有要在那种打架的场合出没,零零一是被吓跑了吗?
许野汶从来没有质问过他为什么那晚要跟着常思出去打架,程纵觉得许野汶在意,只是顾及他当时的身体状况没有说。再加上他一开始表现出对零零一的漠不关心,所以许野汶从那时起就恨他吧。
程纵总爱把那一年发生的事拿出来琢磨,走马灯一样,可是他又不是要死了。他只是从裹满甜蜜的糖浆中被稀释了出来,变成一滩乏味的,犹如被嚼过又吐出来的甘蔗渣,寡淡无味。
他忘不了许野汶,那是他的第一个男人,他现在这个年纪,可以再给许野汶怀一个,曹青萍也不会说什么了。可是呢。程纵躺在床上想到许野汶开朗的模样,许野汶这两年过得好吧,程纵这两年过得也不差,没了彼此他们好像变得更好了。程纵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
除了面前的这份工作,程纵搞不懂邢可行为什么会缠上他,有什么好交朋友的。程纵早过了十几岁拿着爸妈工资挥霍的年纪了,那时候他的朋友多半是靠金钱来维系的,莲城九霸早已成为时光的泡影,程纵跟他们偶有联系,较为亲密的只剩常思一人了。
程纵不想跟邢可行接触,没有办法,躲不开。
他们商超算大规模,程纵照常上工,今天后勤很热闹,有大学生来,好像是拉赞助。邢可行在这天放过程纵,去跟大学生聊天去了。程纵搬着本应是邢可行要搬的货物,听见邢可行把女孩逗笑,笑的花枝乱颤。
畜生。程纵腹诽两句,任劳任怨的干活。忽的,又像做梦,听见许野汶的名字。程纵想自己干活怎么那么不认真,直到听到这次晚会的主持人是高年级的学长,程纵才反应过来,不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是真的有人提到这个名字。
程纵脱下劳保手套,缓慢的走过去,邢可行正跟人聊天,也没注意到他过来。程纵朝着那个提过许野汶名字的女生打招呼,很怯懦的说了句:“你好。”
“哎,你好。”罗青青的声音比程纵还要大。
程纵就是在这天认识的罗青青,一个比司徒灵还要矮上几厘米的女孩子。他问罗青青是什么晚会。罗青青当时以为程纵是出于商超的立场,她觉得这是金主,不能得罪,很热情的向程纵介绍了她们系年底要举办的元旦晚会。她说这很重要,一年就一次,她代表学生会来的。她跟程纵讲了很多,程纵从中得知她是大一新生,是学生会的骨干,最关键的是,许野汶是她的学长。
他问罗青青能不能交朋友,罗青青一愣,脸红了。程纵谈过的,看她一眼就明白了,下意识摆手,说:“不是啊不是啊,就是,我有时候也会去你们图书馆,可以……用你的借书证吗?我可以请你吃饭。”
罗青青松了口气,她大大方方的说行啊。
程纵觉得自己很卑劣,想要接近许野汶,反而拐弯抹角的去通过他身边的人来了解他。程纵不知道,他就是不敢。他现在还能在某栋居民楼某个商超里籍籍无名的窝着,就像一只老鼠,钻在数也数不清的洞里。可一旦直面许野汶,程纵就连可以躲避的洞穴都没有了。
罗青青性格很开朗,程纵跟她接触多了,渐渐放得开了。托了她的借阅证,程纵现在甚至可以出入非自习室的借阅室。
程纵第一次进借阅室就愣住了,很高的天花板,光线并不明亮,一排排的书架漆成灰不灰白不白的颜色,书籍明亮动人。他跟着罗青青穿梭在跳动着尘埃的光线中,嗅到书卷纸张经久的气味,与研开的墨有异曲同工之妙。并不令人讨厌。
罗青青让他随便看,他们占了一张桌子,借阅室人很少,不比自习室。
程纵看了一会儿,见罗青青整理完目录,两个人一起出去,到校门口的小吃街觅食。程纵不排斥因为这样的社交而产生的开支,他给罗青青买章鱼小丸子,罗青青说上面的木屑最好吃。程纵纠正她,那个叫木鱼花。罗青青说我第一次知道耶,你懂好多。程纵很不好意思的说,没有你们大学生懂得多。
这话要搁别人说,罗青青就觉得是在阴阳怪气。但程纵这人,你注视着他的眼睛,就像注视着两汪没有油花的清潭,尽管少了油腔滑调,甚至有些呆板,可就是能一眼望到底。罗青青管这个叫质朴。且没有土气。
“你的头发太长了。”罗青青提议,她早就觉得程纵的头发盖住眉毛,遮到眼皮,很阴郁了,就像次元文化里的宅男。她问程纵要不要剪头发。程纵摸了摸发尾,说那剪吧。听上去他也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
罗青青陪他剪头发的时候,程纵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们的元旦晚会,我可以去吗?”
“可以啊,我给你留张票。”罗青青不做多想,在她眼里,程纵就是一个家境贫寒不得不辍学打工的求贤若渴的上进分子。
剪完头,他们从巷子里出来,罗青青端详着程纵,说:“你脸真小。”程纵先不好意思上了,刚要恭维她两句,眼角余光扫到不远处的人,心跳漏半拍,出于本能的拉着罗青青躲到树后面。程纵甚至感激学校和学校附近的绿化做得好,参天的大树,将他单薄的身形给收进自己的影子里。
“干嘛呢?”罗青青问。
程纵:“捉迷藏。”
罗青青狐疑的看他,又往外面看去,只看到几个学长路过。她拽拽程纵的袖子,眼神示意程纵看,“最高那个,就是晚会的主持人。”
程纵惊魂未定的说我知道啊我知道,脱口而出的却是:“是吗。”真的很装,程纵吐槽自己,装作不认识许野汶。
“帅吧。”罗青青的语气听上去很自豪。
程纵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罗青青,那神情,彷佛惧怕罗青青下一秒就要说一句——我男朋友。她自顾自道:“这可是我们系的风云人物。”又风云上了,程纵想他高中时候也是风云人物呢,一辈子就是风云的命。
“他还给杂志当过del 。”罗青青慨叹的语气并不能代表什么,任谁身边出现一个这样的人,都会被当作谈资。
程纵一边想怎么大学生讲话喜欢ABC,一边庆幸自己认识这个单词。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佯装若无其事,问:“是什么杂志?”
罗青青侧目,说:“你要看吗?我借给你。”
“我买一本吧。”程纵几乎要藏不住眼底的雀跃,心说我买一本回来看他呢。
罗青青告诉程纵是哪一期,程纵找报亭订那期的杂志,开心到不行。这样周一到周五他也能看到许野汶了。
只有一张许野汶的照片,花掉了程纵一周的饭钱。程纵抚摸着书页,鼻腔充斥着纸张的味道,很新,照片里的许野汶也崭新到程纵从没见过。常思以前说许野汶这张脸很适合吃软饭,程纵气死了,不让他那么说许野汶。现在他自己看书里的那张脸,羊角扣外套,黑围巾,雪白雪白的脸庞,目光沉静,直直的望着镜头。像长大的斑比。清纯。程纵盯着看,心软的一塌糊涂,软过头就开始酸,又酸又涨,情难自已。
程纵突然一头埋进书里,墨气环绕着他,他的鼻尖顶在没有温度的纸张上,那里浮现着许野汶的脸。慢慢的,它染上程纵的温度。程纵把脸埋在脆弱的纸上,寻求难言的慰藉。他好想许野汶,他真想就这样抱着许野汶,问:你想不想我。
你能不能不恨我。
程纵的眼眶变潮,蓦地将嘴唇印上去,许野汶的脸被他吻去大半,他吸到一嘴的苦涩。他的心在狂跳,大脑像一个坏掉的计算机,反复横跳。旖旎的梦里,他们就这样,赤/裸的欲望像身体里另外一种物质,不是血,不是水,却能一下流遍全身。舌头进到彼此的口腔,吃也吃不够。
许野汶被他弄皱了。程纵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发痴的事情,他红着耳朵跟许野汶道歉。哗啦一声,他把这页撕下来,用透明宽胶带粘在墙上。房东要是知道他在墙上留胶痕,一定会指责他。他顾不上,许野汶在他心里留着比胶痕更粘更难以祛除的印迹,他都没说什么。把我的心撕裂,再把它一片一片的粘起来。我不需要道歉。程纵望着白墙,被嵌在黑字里的许野汶,什么也不能把他困住。
程纵把柜子里的饼干盒拿出来,那里装着他打工赚的所有钱,甚至比不过程领军平常给他的零花。程纵把钱数了一遍,依然感到满足。也许明天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