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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风紧。

    京城南街尽头,沈记棺材铺旧门半掩,冷风灌入,灯火飘摇如同鬼影。铺内的空棺一口口码得整整齐齐,好似等着谁来归位。

    掌柜的沈慕凝伏在柜后,盯着桌上那张泛黄的符纸。

    她指尖发冷,掌心却握出了汗。符纸上写着串口诀,据说只要在夜半时分,对着空棺念完口诀,再敲棺三声,便能进入那传说中的“鬼市”,与鬼交易,换命改运。

    这是她从一个游方道士手中换来的,用了口还没刻名的上好楠木棺。

    据说,那道士原本早该死在两年前,却靠这一法子续了命,到如今仍在人间游荡。

    慕凝盯着眼前那口棺材,沉了口气,将符纸贴在棺盖正中。她咬破指尖,滴了滴血下去,低声诵念口诀,风,忽地止了。

    整间铺子仿佛坠入死寂,只剩她一个人的心跳。

    “咚。”

    她敲了一声,棺盖轻颤。

    “咚。”

    第二声落下,棺盖竟缓缓掀起一条缝隙,似有黑气自缝中渗出。

    “咚。”

    第三声敲落,棺盖“咔哒”一声,全然开启。铺中灯火俱灭,寒意如潮水涌来。

    下一瞬,一只惨白的手,从棺中伸出,猛地扣住她的手腕。

    沈慕凝还未来得及惊呼,便被那股力量猛地拽进了棺材里,天旋地转间,寒意从四肢百骸生起,眨眼再睁,世界已全然不同。

    她站在一条街上,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鬼市”二字。

    天是灰的,像被死灰蒙住的布幔,透不出一丝光亮。整座街市不见天日,却亮着盏盏红灯,灯芯摇曳,可最叫人心惊的,是这街上的“人”。

    一个身披白绸、脖颈高高歪着的女鬼,正蹲在路边卖纸花,口中絮絮叨叨:“今夜酆都夜宴,新娘不带花,要吃大亏……”

    两个黑脸无瞳的小鬼,扛着具空棺,棺上写着“租魂用,一炷香五文阴德”,叫卖声带着奶气,却又阴冷刺骨。

    前方的茶摊坐着个瘦得只剩皮骨的老妪,身前摆着三盏茶,一盏茶里泡着骨头,一盏茶里浮着眼球,最后一盏……竟在不停蠕动,像是泡着条舌头。

    “来客喝哪盏?”

    她倏然回头,只见茶摊后的老妪正朝她笑,慕凝吓得低头快步离开。

    她在鬼市街头行了半晌,终于看到那间游方道士所说的铺子,铺子挂着牌匾,匾上三个红漆大字:“改命铺。”

    她顿了顿脚步,推门而入。

    铺子不大,四面墙上挂着串串风干纸人,像是曾替谁送过命。柜后坐着个干瘦老鬼,一身玄袍,头顶秃亮,脸皮耷拉,嘴角挂着一丝不知是笑是讥的弧度。

    他眼皮都未抬一下:“你想改什么命?”

    沈慕凝一脚踏入铺内,打量着四周,声音冷静道:“听闻此处能改命,我便来了。”

    老鬼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阴森,像蛇游过肌骨:“你是活人?”

    “活得不算彻底。”她道,“术士说我阳寿仅余一年。”

    老掌柜眯了眼,干笑一声:“改命要付阴德。”

    “阴德?”她微蹙眉。

    “阳间人活一世,救人一命、施粥一碗、扶老携幼,皆为阴德。一桩一文。你有几文?”说着,他掌中摊开一枚墨黑秤砣,往柜上一磕,发出声冷响。

    沈慕凝坦然摇头:“从未积善,身无寸德。”

    “那你来干甚?”

    她答道:“我说了我是来改命的。”

    老掌柜的一愣,须发皆颤,腾地站起,指着她鼻尖骂道:“骗鬼的都来了?这年头还有不要脸的活人跑来骗改命的?太缺德了!”

    说着他暴喝道:“来人!活人闯鬼市,妄想白换寿命,快快擒下!”

    门外红灯一晃,阴风四起,两名鬼差破门而入,一高一矮,身披黑甲,铁链绕腰,面覆铁面,一进屋便森然开口:“哪个活人?鬼市规矩,阳人不得擅入!”

    沈慕凝一步不退,声音沉静:“我。”

    矮个鬼差皱眉:“真是活的?还以为是哪家魂修未净!”

    高个鬼差叹气转身:“又一个不怕死的……这年头,阳人真是胆肥得很。”

    矮个的叹口气,压低声道:“姑娘,鬼市阳人勿进,是你胆大,还是命不要了?”

    沈慕凝抬眸,声音平静如水:“命,自然是要的,只是我命不久矣,活一天少一天。不如索性进来问个法子。”

    老掌柜怒极反笑,抖着袖子道:“你若有银两,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银两?”沈慕凝眨了下眼,“阳间的钱……能换不?”

    三人皆是一顿,老掌柜嗓子哽住,干咳一声:“多少?”

    沈慕凝淡淡吐出两个字:“祖上是首富。”

    两个鬼差眼皮一抬:“拖下去,押往鬼判司,代黑无常大人处置!”

    阴风卷地,灯火无影。

    两个鬼差肩扛锁链,一路将沈慕凝押过鬼市中街。她赤足踏灰,衣上沾了半身冥色,乱发垂面,却一副看庙会的样子,偏不着急。

    “喂,那位鬼爷,”她凑近了高个子鬼差,小声问道:“你们这儿,真不能换银子吗?”

    那鬼差冷着脸没答,倒是旁边的矮个子咧嘴笑了:“阳银?阎罗殿都不敢认那玩意。除非你带的是冤债、寿命、或是命格——”

    “命格?”沈慕凝皱眉,“命我也没几天了,算来还真不值几个子儿。”

    瘦鬼道:“你命上煞气冲宫,三魂俱裂,五行不入,是判官簿上,空了一格的……”矮鬼差刚想说话,却被高个子的鬼差一鞭子抽了过去。

    “闭嘴,不该说的别说。黑无常大人才立了规矩,凡阳人误入鬼市,照律应押往鬼判司,由大人亲自问审!”

    她还没回神,便听得远处钟声敲响,“咚——”地一声,四周铺子瞬间闭门、鬼影散尽,整座鬼市像被双无形之手捏碎了喧哗,归于死寂。

    鬼判司到了。

    那是座立在幽渊之上的黑殿,牌匾上三个大字“鬼·判·司”,字迹如血浸墨,滴滴淌红。石门在她靠近时自动开启,两旁灯笼俱是白纸糊的,灯芯却是活眼珠子,一眨一眨,盯得人后背发毛。

    大门“吱呀”而开。

    “进来!”鬼差扯着锁链吼道。

    殿中幽深,鬼气沉沉,一只身着玄衣,眉目清俊却带几分阴鸷的男鬼,正端坐高堂之上,手执一卷生死薄,眼神似喜似嗔。

    “黑无常大人,人带到了!”高个子阴差恭声禀报。

    那鬼不语,只手指轻敲扶手,一下、两下,像是在敲她的寿数,懒懒地开口道:

    “姓名。”

    “沈慕凝。”

    “阳寿。”

    “剩三百六十五天。”

    “善德。”

    “无。”

    “冤案?”

    “暂时,也没有。”

    黑无常终于抬眼看她,语气淡淡道:“阳寿未尽,阴德未积,冤魂未结,胆敢私闯鬼市,意图改命,可知罪?”

    沈慕凝也抬眼回望他,唇角微挑:“知罪。”

    “那为何还来?”

    “命不好,想活命。”

    堂下鸦雀无声,连那盏活眼珠子的灯都一齐闭眼。

    良久,黑无常低笑一声:“活人改命,需补足百文阴德。”

    沈慕凝站在堂下,面不改色道:“阳间有做活抵债的说法,在鬼市当差,可能赚阴德?”

    黑无常懒懒抬眼,指尖轻敲扶手,淡声道:“当差一年,干得好,折三十文。干得妙,赏你五十文。若能连破冤案、补冤愿、渡孤魂……百文,道也不是无望。”

    沈慕凝眉心微动,沉声问:“百文阴德,真有法子?”

    黑无常盯着她,眸色幽沉,忽而一笑,似笑非笑道:“也不是不能有。”

    他话锋一转,抬手一挥,只见堂前虚影翻涌,显出一道黑影图卷,其上画着八只形貌各异、狰狞狠厉的恶鬼。

    “二十六年前,鬼门大开,有八只恶灵趁乱脱逃,入世作乱,藏于阳间各地,或食人魂魄,或引人堕亡,至今未被追回。此为鬼司大过,亦是执差之责。”

    他声音转冷,字字带煞:“你若能在阳间勘察线索,追踪行迹,将这八只恶鬼一一擒回,送往鬼狱镇压,便可得百文阴德,功过相抵,阳寿可续。”

    沈慕凝望着那道图卷,眼底寒光微起,沉声问:“这八鬼,如今藏于何处?”

    “处处是人间,处处是冤处。”黑无常冷笑一声,“他们化形为人、鬼气藏深,惟有令牌遇其气息方会异动,这任务可接?”

    “我接。”

    黑无常闻言不语,忽然手一挥,只听“咚”地一声钟响,堂下地面裂出一道幽深裂缝,黑雾翻涌,一枚黑色令牌缓缓升起,寒光凛凛,其上赫然刻着五字:“鬼差沈慕凝”

    黑无常望着她,语调缓慢,如读判词:

    “沈慕凝,入籍鬼判司,为第五百九十九号鬼差,代号‘红衣’。”

    沈慕凝走上前去,毫不迟疑地拾起那枚冷冽的令牌,道:“沈慕凝,领命。”

    话是说了,却没有半点要离开鬼判司的意思。

    黑无常盯着她,敲着扶手,像是在数她多赖了一息:“怎么还杵着?鬼市一刻,抵人间三刻,你再不走,外头都快五更天了。”

    沈慕凝神情如故,微微一抱拳,语气诚恳:“回大人,红衣初来乍到,实在不识捉鬼之法,能否——”

    她顿了顿,看着他,“给我配个鬼差?”

    黑无常:“……”

    “毕竟这次是恶鬼,”沈慕凝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不是那种街口卖纸花的好说话鬼。”

    黑无常看她片刻,幽幽一叹,似被气笑:“活人,真麻烦!”

    他一挥袖,声音冷清清地落下:“来人,把那个还在棺材里睡觉的五九八号拎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