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远说只需要一个词就能形容陈叙——乐观。
赵明远是陈叙进高中时认识的好朋友,起源是颗篮球,就像大部分男生一样。赵明远说,当时在开学报道时邀请陈叙一起打球,是因为想跟帅哥交朋友,根本不知道竟然是同班。
“没想到还是同桌!”赵明远背着红色书包,将手掌亮在他的新同桌面前。
“陈叙。”啪的一生,拍响了陈叙的高中生涯。
“如果悲伤有载体,那大概就是我陈哥了呜呜呜...”这句话大概听过两遍,是当赵明远在陈叙面前第一次喝醉的时候。
陈叙不会忘记赵明远吐了的地板他擦了多少遍,所以他知道以后再不能从酒吧里偷偷捞几瓶便宜酒回去了。不仅是当时老板数落了他一顿,他没想到赵明远还真是半杯就倒了。
陈叙无语,从地上捡起那个易拉罐。“6%”小小的数字浮现在他眼前。抿了抿嘴,叹口气,蹒跚着把赵明远扛到床上。
“...4cosx的图像,刚才前面有类似的题....”
阴雨绵绵的教室最适合补觉,是赵明远的名言——他说那是名言。陈叙还没来得及不屑,身体却比他的好同桌还急着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
黑板上方的时钟没有秒针,这显得上课时间格外煎熬。是室内很潮湿的季节,水性粉笔都快被大力捏成糊状。数学老师放下粉笔的手转而拿起黑色保温杯,留下了四个不明显的白印。
“来,陈叙,这道题选什么?”
陈叙的头哐当一下砸到桌子,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已经成直立。前排无数个脑袋齐刷刷转过来。赵明远随后醒来,拿起笔装模做样的写着什么。
“老师,选c。”陈叙头都不敢抬,大拇指碾着课桌角。
“选c吗?”某个低头的人不会发现的,老师脸都青了。
赵明远看气氛不对,缓慢的抬头,与自己右上方困意流连的陈叙对上眼。
“你怎么不叫我!”陈叙嘴唇开合,龇牙咧嘴的给赵明远对口型。
“我也睡了!”赵明远用气声回应。
“陈叙!还在那里讲小话!”
“你给我把这道填空题抄十遍!!”
最后陈叙只抄了七遍,赵明远义气的帮他抄了三遍。
“真要说自己义气的话,把那瓶尖叫还我。”赵明远收获一个白眼。
“好了好了,你快去办公室交完,一会陪我去打球。”赵明远做了一个空气投篮,拍了一下门框走出教室。
数学办公室在五楼,也就是最高层,高二教室在二楼。
“这么冷的天还要打球吗?”陈叙往窗外望去,地板有些潮,是昨晚下了雨的痕迹。
他搓了搓手,就往楼梯口走。
A市不会下雪,陈叙在想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下雪呢,温度会很冷吧,但是总比不下雪光是潮冷好一点。不下雪的冬天总是有些闷闷的,湿湿的,陈叙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天气。
晚冬时,这股阴湿便渗到皮肤的更深处去了。但没关系,这代表春天要来了。
陈叙喜欢春天。
一年之计在于春,本应是一句所有人都喜欢,或者说至少不讨厌的一句话。但是对于学生来说,这句话的重点总是在后面半句:一日之际在于晨。至此连带着前面半句也或多或少不是很讨人喜欢了,而且由于“捆绑关系”,这句话在校长讲话里出现的频率也不低于后半句。
陈叙在教室里揣手取暖,趴在课桌上,歪头直视外面亮白色的太阳。
春天的到来,说明他奶奶又多活了一年。
他会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有在五年前的那个春天死去。
“Roy,今天辛苦了!”酒吧老板敲了敲仓库敞开的门,陈叙正蹲在里面写日记,他抬头,胸前金色的“Roy”铭牌随动作闪烁了下。
“一会走的时候把垃圾带走。”老板指了指他放过去的三大袋垃圾,向陈叙示意。
“好。”
老板走后,陈叙将日记本新往后翻了一页。
“写完了?”迎接他的是与日记本封面相同的材质。
陈叙记不清自己至今写完了多少本日记本。
他将本子盖上,又重新从头开始翻看。密密麻麻的字迹和日期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白色塑料材质变形,塑料袋里的食物残渣和液体移了位。
重量不轻,但勉强能承受。陈叙想一次性把三袋都拿出去,便咬咬牙提了起来,并祈祷被他捏住的小小把手能支撑整袋的重量直到他走到后门垃圾桶。
陈叙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用手肘吃力地摁下门把手后,死胡同的墙角边,一个大垃圾桶出现在眼前。
比起自己手上垃圾袋里的一点腥臭味,陈叙还捕捉到了空气中稀薄的尼古丁。
这并不奇怪,午夜路灯下总有一些徘徊迷失的路人。尤其是在这种不正规的酒馆,二手烟的主人一般是爱面子的老板,或者意识模糊的醉鬼——是营业时间结束后陈叙会远离的类型。
运气不好的是,垃圾桶盖子是合上的。陈叙想把三个垃圾袋先放在地上,可当塑料袋的底部碰上地板的那一刻,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从袋子里发出。
玻璃摩擦的声响是来自于今天酒馆有人喝醉打碎的玻璃瓶子。陈叙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本能地把袋子从地上提起来,将全部的重量重新挂在手上。
陈叙很无奈的意识到这个袋子的寿命很有可能只剩下两分钟。但比起这些,陈叙认为凌晨一点蹲在巷子浑浊的空气里清理袋子里的呕吐物,也会是一件很悲凉的事情。
他往巷口探头,摇晃的光点是年久失修的路灯。
那里同时也是二手烟的源头。
干站在这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状态。正当陈叙还在思考如果有人朝他挥拳,该往左边躲还是往右边躲比较好时,塑料袋忽地往下坠了一瞬,某一块塑料纤维由于重量被抻开一小节,又重回平静。
陈叙心一沉。
“那个...”
“你好,可以帮我开一下盖子吗?”
应该是错觉,那块总是在摇晃的光源终于停止晃动。
其实再过几年,陈叙就会后悔当时这个决定。即使在地上收拾呕吐物显得狼狈一些,但被玻璃划伤,是个更好的结果。
因为伤口不会那么痛,也很快会愈合。
陈叙心里忐忑不安。悲哀但很现实的情况是,服务行业人群大部分都经历过被冤枉安上无关罪名,或更甚者被无缘无故的殴打的情况。而不幸的陈叙,两个都经历过。
陈叙周身尼古丁的浓度开始慢慢升高。
所以当盖子真的被打开的时候,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不敢去看盖子把手上覆盖着的手指的主人,只是小心翼翼地把三个大包裹放进垃圾桶。那只手将盖子提着,直到三个垃圾袋被丢进去后,才松了手。
“谢谢...”陈叙低声道。那人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这两个字停下来,陈叙以为他没听到,但也没有再重复一遍。
一双帆布鞋从他的视线里撤出,陈叙终于放松了似的抬头。
酒馆前的那盏路灯,总是给他一种下一秒就要失灵的预感。但没有,纵使那个路灯打出来的光除了耗电没有任何作用外,它还是就那样日复一日的运行。
陈叙会以为,这条背影就是那摇晃光亮的来源。如果不是,那样瘦削的躯干也真的同老旧的路灯十分相似。
少年一手插兜,另一手夹着烟,仍有很多灰色气体从脸侧徐徐升起。白色t恤看起来好像有千斤重,拉扯着少年的肩膀,连带着骨骼在走动中也被摩擦得尖锐。脚步便更沉了,任人看了还以为正驮着两个铁球,一步一步向前迈。
陈叙以前养过鱼,原因是科学课作业要写动物观察日记。但那只金鱼在观察日志还没写几个字的时候就死了。陈叙捧着那只小鱼去找了老板,老板跟他说这鱼要多么精心的去喂它,还将陈叙数落了一遍,说他这里的苗都是好的,到他这就活不久。
少年从巷子里侧身转了出去。乌黑的,参差不齐的头发盖住大半张脸,可能是离得太远了,也可能是巷子太窄。陈叙只来得及看到那个惨白的下巴。
他想起那只翻了白肚皮的鱼。
那背影,正以不可逆转的姿态远去,竟给人一种濒临尽头之感。
陈叙搭上了与往常同一班的公交车回家。他的手机收到护士给他发的消息,报备病人现在一切都好。
公交车向黑夜驶去。
陈叙坐在书桌前,右手拉开抽屉,拿出一本新的日记本。
很少有这样的时候。陈叙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莫名的悲痛攀上他的手指,蔓延到笔尖。
等少年已经睡去,桌上还没合上的日记本,第一页就这样赤裸地暴露在空气里。
是一条翻了肚白的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