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钧则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进屏风里。内里水雾还未完全消散,温热的气息打在脸上,呼吸都变的潮湿。
苏恹行仰头靠在桶壁上,修长的颈勾出饱满的弧度,像是温软的白玉,呼吸起伏间水珠顺着胸膛往下流去,有意无意的引人窥探。
琥珀色的眼望过来,眼尾还残存着被水汽熏出的薄红,那一点小痣挂在眼角,又蒙上了水珠,如同将落不落的泪。
盛钧则没由来的觉得热。
“衣服挂在那头架子上了,还麻烦你帮我拿一下。”
苏恹行抬手向屏风那头指了一下,手上的伤疤就这么显了出来。
“伤成这样还要泡水,不知道疼吗,”盛钧则依言去拿衣裳和拭巾,“身上还有没有伤?”
苏恹行歪着头,等衣裳被送过来:“有伤的话盛大人给治吗?我又不是个傻的,会把伤泡在水里。”
盛钧则心里无奈的想,在允州时,带着伤跑到雨里捡稻子的不是你吗?
臂弯上堆着厚厚的衣裳,盛钧则走了过去,把拭巾搭在苏恹行头上。视线陡然被遮了小半,苏恹行抬手撩起拭巾,仰头道:“干什么?”
“不是要起来?”盛钧则说。
起来就起来,东西搭人头上做甚?苏恹行向下将拭巾扯到肩头:“放旁边小桌上不行吗?谁说我现在要起来。”
盛钧则伸出两指浸在水中。苏恹行疑惑的偏头看向他,视线交互,盛钧则的手指在水里搅了两下,带起波澜,然后拿出来,温声说:“水不热,再泡下去就该冷了。”
苏恹行嘴犟:“我皮糙肉厚。”
盛钧则动了动嘴唇,转身向屏风外走去,手臂上还挂着苏恹行的衣裳。苏恹行叫住他:“衣服还在你手上。”
“换一件,这件上头沾的有血。”盛钧则头也不回,颇为理所当然的说。
“盛大人也管的忒多了。”苏恹行幽幽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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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水里出来后,苏恹行叫人来撤了木桶和屏风,与盛钧则在前头小桌上对坐着。苏恹行灌了口水,瞧着对面坐的随意的盛钧则,打趣道:“盛大人可真是不见外,你与谁都这样吗?”
“当然不,”盛钧则轻飘飘的说,“旁人沐浴可不叫我进去。”
“咳、咳……”苏恹行陡然呛了口水,抬眸瞪了盛钧则一眼。
盛钧则压下嘴角笑意:“世子小心点。”
苏恹行阴恻恻的看了他一眼。
“只是莫名觉得世子很熟悉,明明见面不久,却似故人相逢,”盛钧则解释说,“总让我有一种以前认识的错觉。”
手中的茶水撒出来些,苏恹行顿了顿,若无其事的放下杯子,拿巾帕擦了擦手,他抬眼看向盛钧则,对方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仿佛真的就只是觉得熟悉。
“说不定就是以前认识呢。”苏恹行说。
“真的吗?”盛钧则问,“认识吗?世子。”
认识吗?怎么会不认识!
苏恹行垂眼:“不认识。”
“盛大人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事?总不能只是来看我的,蛮人那边出了乱子,你应当不比我少着急吧。”苏恹行将话头引到正题上。
阒天阙的事是瞒不住的,休战期将至来了这么一出,能引人遐想的多了去了。盛钧则毕竟是澧都来的监军,此刻人在西南,不管是什么立场,此事他不会不在意。
盛钧则压下心头情绪,正色道:“岐剌应该是早有预谋,怕不会只在戍南军中动手脚,平阆关外就是康绥城,世子猜猜里面会不会有瓦真的人?”
盛钧则说的不假,平阆关外就是康绥城,那里比戍南军中更好下手,岐剌部能在戍南军中悄无声息换掉一个百户,连身形举止都学的一模一样,没一个人发觉,可见其用心之深。
今日在狴犴牢中,苏恹行也从那辅祭司口中审出了有关康绥城的消息,正准备过去查看。
“盛大人怎么关心起康绥城了?”苏恹行说,“监军职责也不在这呀,陛下若是知道你不死盯着戍南军里,怕是要怒了。”
作为西南监军,若是顺着泓昭帝意思,盛钧则该盯着戍南军,盯着苏家,在此事里挑刺才对。
盛钧则佯作伤心:“世子,怎么还是不信我?我早就说过,我与陛下之间已生嫌隙,既来西南,我自然为康绥百姓考虑。”
话说的这样情真意切,可苏恹行一个字也不信。
“这么说来,盛大人心怀百姓,倒是我狭隘了,”苏恹行又给自己添了杯水,他无端觉得有点热,“我今日审了个岐剌死间[1],康绥城内确实有问题,今晚我入康绥城查探,不如盛大人和我一起。”
苏恹行叫他一起,总不会是突然信了他,盛钧则觉出苏恹行意图,这是要把他带在身边看着呢,盛钧则却也应的快:“世子都开口了,没有不去的理。”
抬眸间,两人在烛火摇曳下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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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到傍晚时,苏恹行和盛钧则一起打马前往康绥城。两人到城内的时候已是夜如泼墨,苏恹行带着人去了苏家的宅子。
几声敲门后,小厮从里面打开了门。苏恹行叫小厮牵马到后面去,自己领着盛钧则进了门。
苏家在康绥的宅子并不大,穿过院子后再过一道回廊就是前厅。前厅里此时还亮着烛火,隐隐可以听见珠帘碰撞的声音,随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间就有一人扶着门框立在前厅。
女子一身绛红色广袖长袍,拥墨黑色狐裘,看上去斯文病弱,瞧见门外苏恹行后,眼里敛起笑意,柔声说:
“小十九回来了。”
此人正是苏恹行亲姊,定绥王长女,苏宜甯。苏宜甯天生多病,身子孱弱,先帝时受封婉嘉郡主,后嫁给衮州的一户书香门第,此番在康绥当是回来探亲的。
苏恹行走上前去,叫了一声:“阿姊。”
苏宜甯笑着点头,这才将视线移到后面的盛钧则身上:“这位是?”
“在下盛钧则,见过婉嘉郡主。”
苏宜甯听着盛钧则这三个字耳熟,联想起澧都来的那位右佥都御史也姓盛,再瞧着此人是苏恹行带回来的,当下了然。
“原来是盛大人,”苏宜甯道,“夜深寒重,与承云一起进来坐吧。”
承云是苏恹行的表字,当年苏恹行二十岁行冠礼时,澧都一封天子令千里传来,定绥王接旨后沉默良久,给苏恹行定下“承云”为表字。
承云、承云,承天下风云。
前厅里熏了香,缕缕烟雾从博山炉[2]中萦出,缭绕在室内。苏宜甯背对香炉而坐,苏恹行和盛钧则就坐在她对面,中间隔了一副紫檀木浮花的屏风。盛钧则是外男,按规矩是不能见苏宜甯正颜的。
“怎么就阿姊一人在此,”苏恹行环视四周道,“姐夫呢?”
屏风内苏宜甯嘴角一僵,但还是柔和的说:“徐郎今日身子不适,先睡下了。”
盛钧则从这语调里听出些生硬来,他侧眼瞄了下苏恹行,却没见对方有反应。
后面又随便说了些家常话。苏宜甯身子不好,不禁久坐,没一会就喊了侍女先行离开了。
走之前,苏宜甯对着两人说:“府上不常有人住,我前两日回来也就只差人收拾了东边的那几间屋子,此时若再收拾客房有些太晚了,不如……”
“他今晚和我一间屋。”苏恹行接道。
苏宜甯瞳孔微张,瞧了眼盛钧则:“这……不知盛大人意下如何?”
盛钧则垂眼,温良道:“全凭世子安排。”
苏宜甯走后,苏恹行带盛钧则朝东边廊上走去。凉风吹在身上,苏恹行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他平时日日吹风也没觉得多冷,偏生今日感到骨头缝里都是寒意,头也昏沉沉的。
盛钧则察觉到他那一抖,伸手去解大氅上的系带:“冷了?”
大氅自后面被搭在苏恹行身上,瞬间阻隔了寒风,温热感一点点钻进皮肉。苏恹行侧头,对上微垂的黑眸,盛钧则面不改色的给苏恹行系好大氅,随之往后退了半步。
苏恹行没做声,笼着氅衣继续往前走。
走过长廊就是东边小院,苏恹行推开主室的房门,拿火折子点燃了几根蜡烛。许是太久没用的缘故,烛火并不亮,只隐隐照清了房中布局。
苏恹行就着微弱的火光从柜中拿出褥子,扔在床上,回头对站在身后的盛钧则说:“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嗯?”盛钧则微怔了下。
苏恹行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你是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遮在袖里的手微蜷,盛钧则呼吸颤了一瞬,微弱的光线遮住了他暗沉的目光,显出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我睡一起吗?”
苏恹行以为他是不想别人一起睡,心想,小时候粘人的很,长大事到多起来了。
“先凑合一晚,明天叫人把另一间房收拾出来。”苏恹行缓声说。
“不用,我睡外边。”盛钧则走过去,帮着苏恹行将褥子铺好。
不用什么?苏恹行没听明白,但他此刻头昏脑涨的,眼皮子几乎要撑不住了,也没再问,脱下外袍就钻进褥子里,闷着头睡了。
盛钧则在床边站了会,呼出口气,然后转身吹灭房中烛火,在床外侧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