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恹行和盛钧则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宽体胖的男人半倚在小榻上,一手搂着一个小倌,正把自己的靴子甩了出去。
旁边有人赶紧将靴子捡了去,毕恭毕敬递到男人面前。
“方才捡着宝了,这厢来敬给齐爷。”那倌跪坐在男人面前,将靴子举过头顶。
周遭笑作一团:“哟,齐二的臭鞋也成了宝了。”
苏恹行和盛钧则在门口顿了几息。里头男男女女混做一团儿,混乱颠倒,酒渍、碎银散了满地,厚铺的毛毡被洇湿了几片,四角炭盆蒸出的热气在此刻也显得黏腻。
“好生热闹啊,”苏恹行抬脚进去,“原来‘万花汇’是这么个意思,独乐不如众乐。”
盛钧则跟在苏恹行身后,目光扫过在坐的人,有几个他在都察院名册上见过。刚才甩靴子的男人是当朝礼部主事的二儿子,叫齐琏,因其母身份低微遭齐家主母发难才被养在康绥,自己做些茶叶生意。
众人目光聚向苏恹行和盛钧则两人。齐琏歪着身子道:“咦?怎么不是林家那两个人?这两位瞧着面生,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齐琏方才没注意看,这会瞧清了两人的脸才觉出不对,他们一群人次次来千芳楼都是在此间房,能被老鸨带来的必然是熟人,怎么今日来了两个面生的?
“抽了个牌子就被带到这了,”苏恹行走过去,“听这位公子的话也是在等人?”
苏恹行瞧向盛钧则:“看来今夜要等人的不止你我。”
“谁要等着杜朗寒了,他不来便不来了,”盛钧则自然的陪着他演,面露不虞,“哪里有我等着他的理。”
杜朗寒的名字一出,齐琏眼中狐疑缓了缓。旁边一个穿孔雀绿色袍子的青年探头,扶着美人半裸的肩,说:“你们认识杜兄?怎么先前没见过?”
苏恹行在厚毯上坐下,摩挲着扇柄道:“半个前才认识的,他瞧中了我从东海带过来的那批夜明珠,要与我做生意。今晚还是他邀我们来的千芳楼,结果自己却迟迟不来,叫我一番好等。”
苏恹行将刚才说给老鸨的话又说了一遍,果不其然席间有人问:“不知公子贵姓?”
“免贵姓乌。”
那青年与齐琏交换了个眼神,朗笑道:“原来是乌公子,幸会,在下彦回峰。”
苏恹行与彦回峰点头示意。
“那这位公子呢?可也是姓乌?”席间另一人看向盛钧则道。
盛钧则与那人对上视线,掀唇一笑:“我姓周。”
此言一出,苏恹行和其他人都看向盛钧则。
大桉国姓为周。
苏恹行有些不解,他今夜已经借了衍州乌氏的声名,怎么盛钧则还要牵扯些别的进来,刚才在外头还说姓乌,现在又改了口风。
盛钧则与苏恹行短暂的视线相碰,前者的眼里显出些不易察觉的坏笑。
“原来是周公子,”齐琏出声说,“我瞧着周公子不像康绥人,口音也不似东海那边的,说的好像是官话?”
盛钧则略一挑眉,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审视,旋即又无所谓道:“是啊,平日与人交道免不了要打官腔。”
齐琏转了转眼珠,哈哈一笑:“今夜算是结识了新友。在下齐琏,在家中行二,平日里他们都管我喊齐二。”
席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自报家门。在座的基本都是出自商贾之家,唯有齐琏是朝臣之子养在外头。
“在下徐金立。”
最后一人也报完姓名。
苏恹行的目光在徐金立的身上停了一息,短暂但强烈。盛钧则细致的捕捉到了这一瞬,苏恹行从进门起就看了这人好几眼,盛钧则心想,是认识吗?
“你们还愣在那干嘛?”彦回峰冲站在一旁的几个男女说,“没瞧见周公子和乌公子身边空着吗?”
因着他俩是生面孔,刚才那些女人和小倌都没往苏恹行和盛钧则这边来,眼下彦回峰发话,立在一旁的人忙拥了上来。
苏恹行嘴角僵了一瞬,他倒是忘了这茬。此时若是推拒,不合群,若不推拒,他又不是真的来嫖的。进退两难。
苏恹行暼了眼盛钧则,后者镇定自若。盛钧则是挨着苏恹行坐的,他瞧着拥过来的人,自然的往苏恹行身上一靠,意味深长道:“珠玉在侧,哪里还看的中别的?这可为难我了。”
大桉民风开放,男子之间有情是常事,就连金銮座上的帝王也有几位幸过男宠。
苏恹行顺着盛钧则的话,在众人面前伸出两指勾住他的手。这一勾似是细羽划过,盛钧则掌心微痒,蜷了蜷手,正好虚虚握住苏恹行的指。
诸人当下了然。齐琏卧在小倌怀中,对彦回峰道:“哈哈,彦老三,人家有伴呢,你这张嘴怎么尽给人找难,罚酒,罚酒!”
彦回峰端起酒杯,佻达道:“与君初相识[1],敬两位公子一杯。”
苏恹行和盛钧则各端了杯酒,与众人喝了一杯。
刚才拥过来的男女识趣的散开,到其他人身边去。席间多是喝酒聊天,伴着那些人与倌儿、姐儿们的逗弄,一片糜丽光景。
苏恹行喝了几杯酒,头有些昏沉,他莫名觉得有点反胃。从阒天阙那场战后,他就总觉得头晕,今日只是几杯酒竟都叫他不适,胃中酒水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搅得难受。
他就势半倚在盛钧则身上。
漆黑的眼微垂,苏恹行与盛钧则对上视线。苏恹行仰头,压着声音在盛钧则耳边说:“让我靠会,难受。”
苏恹行面上敷了东西,瞧不出什么,只是耳尖红的厉害,盛钧则手背往他颈上贴了下,果不其然触到一片滚烫。
怎么就烧的这样烫。
苏恹行被这一下碰的莫名其妙,别过脸去,盛钧则的目光就跟着他,黏在他身上。
“刚才说到哪了?”齐琏逗完身侧小倌,回过头来,“是说到乌兄带的那批夜明珠了吧?乌兄,你的那批货多不多?现下可还有剩的?”
苏恹行强压着难受,说:“那批货多着呢,只是几户商家都要,我还举棋不定着,没想好该怎么出。齐兄也对这批货感兴趣?”
齐琏哈哈笑道:“家中乳母喜欢亮堂的东西,若是给她屋中放上夜明珠,该高兴的夜里睡不着觉了,既然乌兄这批货还没出,不如算上我一个,价钱咱们好商量。”
“这,”苏恹行面露难色,“齐兄一片孝心,我实在不忍拒绝,只是实不相瞒,这批货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若是齐兄想讨乳母欢心,我让人从衍州府上送一匣过来,权当做见面礼了。”
话说的这样情真意切,齐琏也不好再强求,摆手说:“无事,日后有的是机会。若是乌兄再有货到康绥,就权当我今日预先定过了。”
苏恹行应下。
谈话间有美姬端酒过来,齐琏就着美人的手喝下酒,另一杯就被递到苏恹行面前。那美姬素手芊芊,递酒时一双眼含情脉脉的瞧着苏恹行,似是要滴出水来。
不待苏恹行反应,盛钧则将酒拦了下来,漆黑的眼扫过那名美姬,警告的意味颇浓。
“他酒量不好,不宜多喝,醉了后是要和我胡闹的。”盛钧则一手拦在苏恹行腰间,这样的动作宣誓着占有与主权。
齐琏一脚踹在美姬身上:“长眼是叫你这么用的吗?”
那美姬捂着痛退下。
腰乍然被人搂住,苏恹行微微僵了身子,他本就靠在盛钧则身上,这样一来几乎整个人都被盛钧则揽在怀里,昏沉感在此刻被放大,苏恹行能明显感觉到耳尖传来的热,怕是红透了。他想逃,可他不能。
“你也管的忒多了。”苏恹行维持着镇定。
盛钧则不语,暗戳戳的揽紧了苏恹行的腰。
“周兄关心你呢,”彦回峰说道,“我家的那个要是能像这样管着我,我又何必天天往这千芳楼里跑。”
苏恹行突然福至心灵,散漫说:“怕是别人关心他的,他照搬到我身上了,我不在时没少去慕华楼呢。”
慕华楼是澧都的花楼,非富贵人家、有权有势的人通通不接待,能进去的都是权贵。
“我一年也就回那么一趟澧都,待不到半个月就走了,怎么就没少去慕华楼了呢?”盛钧则自然道,“我平日不都待在衍州?”
齐琏的眼皮一跳,他突然想起些什么。传言当年先太子曾有一子幸免于当年之难,先帝感念幼子何辜,将其养在衍州,但也只能逢年时回一趟澧都,半个月内就要离开。此事传的极为隐秘,少有人知道,齐琏也是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
所以眼前这人是……
盛钧则装作不知齐琏打量的眼神,继续道:“彦兄别听他瞎说,恼着我不让他喝酒呢。”
彦回峰就只笑了笑。
席间有人叫了舞乐,几个舞姬跳了支时兴的舞,端的是妖娆妩媚的样子,腰肢盈盈一握,步如飞花踏雾。
盛钧则没看几眼,他还把着苏恹行的腰,此时感受到苏恹行在不动声色的扒拉他的手。盛钧则不理会,继续揽着。
苏恹行幽幽的看了他一眼,盛钧则就坦坦荡荡的回望着他,仿佛他什么也做一样。
舞姬一舞作罢,苏恹行适时道:“这舞跳的不错,就是太柔了些,不知诸位可看过蛮人的傩戏[2]?”
“蛮人傩戏吗?”席间一人道,“前些日子在齐二府上瞧过。”
琥珀色的眼里闪过异色,苏恹行看向齐琏:“齐兄府上还有蛮人演傩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