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答:“当年大人救我一命,小神答应大人会好生守护这东西,一日也不曾松懈。”
“如今该是取出来的时候了。”
澜沧闻言,神色亦是郑重起来:“大人稍候,在河底水府,小神这就取来。”
他垂下眼帘,两手食指与中指交错,结出一个法印,嘴中念念有词。
狂风卷起,澜沧的头发于风中凌乱,衣袂翻飞,袖袍被气流灌得鼓荡,指尖青芒大盛,水色龙鳞在他皮肤之下隐隐透出。
“开!”
滔天巨浪应声而起,须臾间整条枕雪河被一分为二,中间清出一条直向下的道来,尽头有火光跃动。
“水火不容,河底怎会有火?”阿厌不解。
观昙:“那是龙焰。”
以龙焰藏物于水中,可隔绝外界一切卜算窥探。
两人说话间,澜沧纵身一跃,河水随着他的身形灌注云间,化为一条半透明的碧色水龙,随着一声龙吟,朝河底那团龙焰盘旋而下。
“他不是河水孕育出的水灵吗,怎么能变成龙?”阿厌盯着那道翻腾的龙影,诧异道。
观昙耐心解释:“万物生灵造化各不相同,河底的龙焰便是澜沧的机缘。”
“千年前一条古龙陨落于此,死前留下了一口水中火,火中龙息不散,融入水脉,水灵因缘际会借龙息开了灵智,不过这还不足以让他化形。”
阿厌听到这明白过来:“是香火。”
“小阿厌真是一点就通。不错,百姓的愿力让他化形成了河神,龙息则给了他龙形,不过嘛......”观昙话锋一转。
阿厌看着河水凝成的水龙盘旋在龙焰之上,若有所思:“这还不是真龙。”
“差得远呢。”观昙摇头,“真龙能腾九霄、游四海,他现在还离不得这条河,若想成就真龙之身......”
阿厌:“需要很多香火供奉?”
“光是香火还不够,需要他挣下大功德。”
水龙吐息,火焰倏尔低下去,露出里面一层水膜裹着的球,澜沧小心翼翼地取出水球,那团龙焰又重新升腾而起。
水龙再度变回少年。被分开的河水在他身后重新合拢,擎天巨浪砸落河面,转瞬间坍塌成一层层白色浮沫,点缀两岸。
澜沧脸色不大好,失了些血色,身形也有些趔趄。
他托着水球,捧于观昙面前。
水蒸成雾,一阵风就带走了几百年积聚不去的水封,雾气散尽,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个画卷。
“这是那位画师留给你的?”阿厌再次开口问道。
“嗯。凭借此物可寻到他。”观昙将画卷缓缓展开来。
——空白一片。
“大人,小神可没有做过手脚,”澜沧眼底慌乱,语无伦次解释道,“此物一直被小神以龙焰镇在水底,半点没有动过。”
观昙看到画卷空空如也也不奇怪,只是等澜沧把话讲完,才好脾气道:“莫慌,我又没说过它本是有字画的。”
澜沧眼神瞟过画卷,“小神...只是担心大人误会。”
观昙应道:“此画还有一层封印,须到镇上凑些东西才能解开。”
“那就好。小神还有一事相求。”澜沧松了口气,支支吾吾起来。
“何事?”
“大人,此物取出后,小神需沉睡七日调息。这期间能否替我照看红衣。”
观昙问:“红衣?你那位怕生躲在神龛里的鬼朋友?”
澜沧点点头,将耳边血红坠子摘下来,递给观昙:“他若无事就不必理会,若有事,以此物可以感应到,多谢大人了。”
阿厌心想,观昙如今这副样子,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么照看另一只鬼。谁料观昙一口应下来,“放心,我会照看好他,只是若人要走,我是放是留?”
澜沧沉吟片刻,眼神复杂,里面掺杂的尽是些阿厌看不懂的东西:“若他想走,大人将这枚坠子给他,他便自由了”。
“好。”
河神沉睡,周围的灵气淡了不少,观昙掏出用阿厌一片衣襟扎成的粗布小袋,哗啦啦倒出一地白骨,七零八落的骨头立时自动拼凑出一具牛骨架。
观昙屈指轻叩牛头骨:“小骨朵儿,该上路了,载我们到镇上去。”
眼窝里两团鬼火“唰”地亮起来,它在原地兴奋地转了一圈,拿头顶阿厌的膝弯。
“要驮我?”阿厌试探地跨上骨背。
没想到小骨朵儿蹶子一撂,屁股一扭,把阿厌直接甩了下去。
“这小东西想干嘛?”
阿厌刚踉跄着站稳,它又凑过来,拿头顶阿厌,然后鼻骨轻拱着地面一朵野红花,尾骨一摆一摆。
“你这小东西还挺爱臭美,想戴花?”观昙笑出声,小骨朵儿扭过头不看他,继续拿头顶阿厌,把他往红花开处推。
阿厌也忍俊不禁,打趣道:“谁让你出鬼哭岭的时候答应过它。”
“没皮没脸,倒会讨债。”观昙戳了戳牛脊椎,鬼火猛地窜高寸许,身子架一歪,躲开观昙的手。
阿厌将地上的红花摘来卡在小骨朵儿的头骨缝里,它才心满意足,一甩尾巴驮起阿厌,白骨蹄子踏在河面上,朝对岸飞驰而去。
“想问什么便问吧。”观昙跟在一人一牛后面,飘在半空。
千头万绪,阿厌一时竟不知从哪个开头。
于是观昙帮他捡了个最八卦的说起,“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红衣要走?”
阿厌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个,还是配合他道:“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鬼都有执念才入不得轮回,他待在此处多半是为了蹭澜沧的香火休养魂魄,我看他魂魄养得差不多了,多半要走。”
“那你呢?”阿厌问。
“什么?”
“你的执念呢,等有一天你有求于我的事了了,会入轮回还是会离开我去解你的执念?”阿厌问得一板一眼,他不知为何,总想去知道这个人,这只鬼的结局。
“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地间自有我的归处吧。”观昙眉眼舒展开,语气像一阵风扫过,归于天地,什么也没回答。
阿厌也没指望从他嘴里得出什么答案。
“我其实想问,那画里究竟封印着什么,为什么能找到画师,难不成是地图之类的东西?”他从刚看到画卷就想问了,但有旁人在场,心里还是防备着,直到现在前后茫茫不见人才敢开口。
观昙摇摇头,“他那个人惯爱偷懒的,可没功夫画个地图给我解谜玩,他把自己的一具应身封印在了画里。”
三百年前的记忆浮现在观昙脑海。
那日扶桑急匆匆而来,面色急迫,将这幅画交给他,对他道:“我要去验证一件事,可能需要一段时日...也许一年半载也回不来。”
观昙记得自己当时嗤笑问他:“又要去招惹什么麻烦?”
扶桑没像往常一样反唇相讥,只是神色认真地将画卷按在他掌心,再三嘱托:“若我音信全无,就用这具应身来寻我真身本源,但在此之前,要把它放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后来没过多久,便发生了那事,他还没来得及寻扶桑,自己先身归虚无,不想三百年后还有能再启开这副画的一天。
“应身是什么?”阿厌的声音将观昙飘忽的思绪拉回来。
“修为到一定境界的人,能从真身里分化出许多“应身”,应身拥有真身的部分修为和记忆,然无魂无魄,只依召者所愿行事。事了则散。”
“那要如何召唤应身?”
“应身的显现方式因人而异,全凭修士的愿力而定。比如...”
观昙突然犯了难,某个名字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比如有些大能修士,他们会将自己的名号广传于世。当信徒诚心诵念这个名号时,便能召唤出一具应身前来相助。”
“再比如这位画师,他并未留下召唤之法,唯有当他自愿时,才会分出应身助人。”
观昙指了指眼前正在缓缓攀升的月亮:“这就如‘千江有水千江月’,明月虽只一轮,高悬九天,但可以映照万千江河,倒影并非明月本身,却承载明月光辉。应身亦是如此。”
“度厄真君就是你说的前一种大能修士?他完整的名号是什么?”阿厌想到那日真君庙中自己发愿,随口问了出来。
观昙噎了一下,“别轻易提他,名号有功德亦有忌讳,你若是拜一位法力高强的善神,是来帮你解困的,可这位,他自己都不得好死,念出名来免不得要遭殃。”
阿厌不解:“这么轻易就能召出来应身?只用念名号就可以?”
“当然不是那么轻易,要心念至纯,亦要机缘契合。”
“现在这位画师的应身封印该怎么解开?”
观昙轻松一笑:“简单,画画嘛,我最擅长了,只不过他当年以‘天、地、人’三才落成封印,如今要解,也得按这个规矩来。”
“具体要怎么做?”
“镇子里有一处点将台,待到月至中天,我在台上把他当时画的人像重画一遍,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就齐了。”
说话间,两人过了一小片密林,快到镇子边缘,观昙收了小骨朵儿的骨头,毕竟这要是被活人撞见了,怕是要把人当场吓成尸兄。
布袋里小骨朵儿的骨头无端地躁动起来,任凭观昙怎么安抚都安分不下来。
观昙无奈:“再吵,给你拆碎了拼成一只狗。”
布袋瞬间安静。
静谧中,林子另一个方向传来悉悉簌簌枯叶破碎的声音。
不只一处,似乎是好几处。
那声音怎么听怎么耳熟,隐约还带着黏腻的蠕动声,风里裹着腥臭。
“救命啊——”
从那个方向传来一声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