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僵硬地向右扭头——
一张模糊的脸正吊在他肩头旁边。
见他看向自己,那张脸歪了歪头,嘴巴的地方裂开一条缝,仿佛是在冲他笑。
“啊——!!!!”
惊天地,泣鬼神。
阿厌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回头看惨叫来源。
只见书生死死捂住护身灵石,两眼翻白,直挺挺往后一仰,重重倒地,晕死过去。
阿厌:“......他这是?”
观昙探头看了一眼,淡淡道:“吓晕了。”
阿厌冷笑:“开过光的石头果然灵验,至少没被吓死。”
观昙垂手,一脸无辜,指了指地上:“这不能怪为兄,他是被他自己吓晕的。”
地上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似云似雾,正凝作人形,张牙舞爪地对着躺在地上的书生。
见他一动不动,那团黑云抬起凝出的脚作势要踩书生的脸。
书生怀中石头微微发亮,那落下的脚仿佛撞上无形的屏障,轻轻一弹,竟无法落在他脸上。
黑影不甘,又虚踩了两下,见始终无功,似乎也失了兴致。它停顿片刻,忽然歪头望了过来,随即龇牙咧嘴,扑向阿厌与观昙。
“你胆子倒是不小。”观昙淡声开口。
黑云被这么一呵,动作顿住,手臂伸到一半停下,怯生生缩回去,蜷成一个小圆球,在地上滚了两圈,到阿厌脚边。
“被他自己吓晕的?怎么讲?”
阿厌将它一脚踢开,球又滚了几轱辘,堪堪在观昙脚边停住。
观昙俯下身,并不去触碰它,隔着空气,将那团黑雾轻轻拨到角落里。
“因为这东西,就是他的‘厄’。”
言罢,他抬步跨过昏迷的书生,朝兰生祖师的石像走去。
阿厌瞥了眼缩在角落里的“厄”,皱起眉头,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观昙停在石像前,抬手将阿厌挡在身后。
阿厌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兰生祖师石像表面覆盖一层黑云,黑中透出猩红,正翻腾不息,仿佛要把整座石像拆碎一样。
阿厌心中一动,想起虞渊之前执意要打开兰生祖师的“不二门”,这团厄的举动,分明像是在撬开什么,脱口而出:“这是……虞渊的厄?”
观昙点头,对着那团东西唤道,“虞渊。”
声音清冷,平静中自带威严。
那团黑云似有所感,翻滚顿时平息了几分,逐渐收敛,直到彻底静止。
观昙又唤了一声:“虞渊,到我身边来。”
黑云动了动,缓缓从石像上剥离开,慢吞吞挪到他面前停下。
虽已静止不动,但颜色却在不停变化,黑色之中,红紫交错。
阿厌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见它刚才还狰狞着随时要炸开似的,现在又乖伏下来,极不稳定,所以生怕自己的声音刺激到这东西,于是朝观昙贴近半步,低下头悄声问:“它怎么还有颜色?”
观昙没动,微微偏头,阿厌呼吸正好落在他耳侧,小声解释:“不是有颜色,而是厄本就是五色杂陈,随人的七情六欲而变。颜色多了,才会混成这般黑色。”
又悄悄补充了句,“其实...”
阿厌凑得更近些,想要听清,鼻尖几乎碰到观昙发丝。
观昙:“可以不用这么小声,影响不到它。”
“......”
阿厌后撤半步,站直身体,试图用开口说话来掩过自己方才的一点点不自然:“你不是说虞渊被他的厄引走了吗?既然他的厄在这儿,怎么不见人?”
观昙面色凝重:“人直面自身之厄,很大可能会被吞噬。”
阿厌眼神一凛:“你的意思是......他被吞进去了?”
“有可能。”
阿厌:“那怎么办?还能扒出来吗?”
观昙低下身,一只手抚在那团厄上面:“能是能,需要我进去走一遭。”
阿厌一把扣住他手腕,想也不想道,“我跟你一起。”
观昙目光落在那只手上,轻轻拍了两下,柔声道:“别担心,我很快出来。”
阿厌后知后觉,松开手,这鬼生前毕竟是个度厄师,何须轮到他一个凡人担心。
观昙低声念道:“此心何生,此心何灭,本来自有,本来自无。”
念罢,掌心下黑雾翻涌,胀大将他整个人裹了进去,很快又收拢回小小一团,一动不动。
观昙置身一片黑暗混沌之中,心间一动,这里空空荡荡,没有半分虞渊的气息。
他看向中心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厄气。厄气本就能隔绝气机,也许人被藏在其中。
他顿了顿,化回本来模样,抬步,走去。
外面,阿厌心头发紧。
观昙说得轻巧,可虞渊对他这个叛门之人的恨意如此深重,执念作厄,若真随七情六欲变化,恐怕最先受到攻击的便是观昙。
观昙离那团厄气越来越近,唤道:“虞渊。”
厄气之中,传来稚嫩声音:“师叔,你怎么不叫我小鱼?”
观昙脚步一顿,心里却沉了几分。
这声音真假难辨,气息亦断断续续,他分不清那是否是虞渊本人还是厄中虚幻,只能再往前走。
浓雾缭绕,迷障重重,隐约间,一个人影跪在其间,双手抱头,遍身锁链穿心而过,寸步难移,浑似受刑。
不好。观昙心知这并非虞渊,眼前只是虞渊厄障所化。
可他踏入此中,自己怕是要被厄障缠困,一时半会不得出。
果然,下一秒,锁链就缠上脚踝,紧紧将观昙捆住,半寸也离开不得。
那人影抬起头,是虞渊少时模样。
见是观昙,他神情一动,张口唤道,“师叔。”
观昙垂眸望着他,不自觉摆出师长姿态,终是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与他平视。
“说说,为什么?”
为什么要锁住自己?
又为什么,会如此恨他?
老实说,观昙确实没想明白,虞渊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深仇大恨,竟至执念缠心,连厄障都能化作锁链,将自己困得死死。
他自问问心无愧,从未做过伤害虞渊的事。
印象里的虞渊,是个性子极静的孩子,不争不抢,温和内敛,在他身边待过一段时日。
待过多久呢,观昙也记不大清。
大抵是虞渊年幼时,被他师父拂衣领去他那里,让他教一些入门的度厄法门。后来又陆续帮师弟们带过几个徒弟,日子久了,模样也淡了,连名字都记不全了。
关于这孩子,让他略有些印象的一件事,是某年小满后某个傍晚。
虞渊在河边不慎失足落水,是他下去将人捞上来。那孩子吓得发抖,他顺手又摸了一尾鱼,烤熟喂他,剩下一尾小的,做了只水养的宠物。
那时他随口给他起了个小名,唤作小鱼。
后来,虞渊从他那回了他师父门下。
他偶尔听拂衣提起,他这个徒儿很是上进,冬日里练功练到一头栽进河里睡了一觉,好在那河上了冻,没给淹死。
再往后,虞渊在他师父一众小徒弟中最是拔尖。他师父时常带着他走动,偶尔来见自己,五次里有两三次也会带着虞渊。可那孩子总是恭敬有礼,见了他,只一句“师叔好”,从不多言。
就这样,直到最后一面。
三百年前,虞渊从背后给了他一剑。
不致命,但确实很疼。
缘由何在,他死了三百年,也没想明白。
厄障中的人影缓缓变幻,从稚嫩孩童模样,长到少年。
他望着观昙,低声唤他,像隔着漫长等待飘来的哀叹。
“莲舟,你回来了。我盼你,盼了很久。”
莲舟,是他的真名。
只是已太久无人这般唤他,观昙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他。
他语气平平:“虞渊,按辈分,你该我叫我师叔的。”
少年身影缓缓重塑,轮廓拉长,最终定格在虞渊如今的模样。
他神情凄楚,仿佛受了极大委屈。
锁链越绞越紧,皮肉绽开,在他身下流成一滩血泊,转瞬又被厄气吞没,皮肉重生,周而复始,不知在此之前,重复过千千万万遍。
“师叔?”
他轻声念着,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嚼碎咽下。
观昙垂眸,与他对视:“说说看,师叔做错了什么,让你恨我入骨?”
那锁链忽然无声崩解。
虚像猛然冲破束缚,身形在厄气中拔高扭曲,如厉鬼索命,厉声道:“你为什么不收我为徒?”
观昙怔了一下。
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确有些印象。当年虞渊拜师时,曾言想拜他为师。他翻了卦,命里无师徒缘,便拒了。那孩子当时没说什么,还欢天喜地拜了拂衣。
他自问不是粗心大意的人,那孩子当时难道不满?他竟半点没看出来。
不过他以为这事早就过去了,或者说,他从来没把这当作什么事放在心上过。
“为什么他就可以?”那虚像在厄气中愈见狰狞,声音也嘶哑得厉害。
观昙知他说的是谁,哑然失笑,“缘分使然。”
观昙这句话落下,厄气中却传来一声低笑。
“缘分使然……”虚像缓缓念着这四个字,像在品咂,又像在嘲弄。
“骗我!那他呢,你可曾替他卜过你和他的师徒缘分?”
观昙垂眸,如实道:“不曾。”
虞渊猛然朝观昙扑去,重重叠叠的锁链自虚无中浮现,又将他拉住,“莲舟,你说,若当年你肯收我为徒,今日我们会是如何?”
动作掀起厄气,裹挟浓稠怨恨朝他涌来。
观昙不躲不避,挥袖间清风荡涤,厄气化为点点黑尘,退散而去。
“世间因果,本无‘如果’。”他声音平静,不被这份怨恨所动,“虞渊,你困我于此,可曾问过自己,究竟要我赔你什么?”
虚像微怔,神情晦暗不明。
“你怨我不收你为徒,可你拜入拂衣门下,心性修为皆是上乘。你若执意以此为恨,只怕连你自己,也说服不了。”
观昙步步向前,身形孑然,声线却如暮鼓晨钟,震彻心魂:
“你恨的,到底是什么?”
“虞渊”终于安静了些,抬眼看他:“我,哪里不好?”
语气诚恳,声音也带了三分可怜。
可这一瞬的脆弱转瞬即逝。
他身形拔地而起,骤然高出几丈,“是我罪大恶极!”
“不,是他,是他逆天而行。”
“虞渊。”观昙试图让他稳定下来。
那虚像什么也听不进去,一味自言自语,困在自己的囚笼之中。
“为什么,如果是我,他也愿意这么做吗?”
“他不会的,他不会为了我。”
一时间,言语颠三倒四,支离破碎,让观昙更是一头雾水。
厄障之气翻腾不休。
观昙轻叹,心知此时已无可劝,唯有强行破障出去。
只是他鬼魂之身,法力本就千不存一,毫末似随时会枯竭的泉眼,两日接连消耗,进入颠倒世界亦是费了许多气力,若要强出,怕会伤到根本。
可也由不得他多想。
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阿厌的咒枷迫在眉睫,虞渊依然下落不明,他不能将自己困在这一场虚妄中。
心念一动,正要动手。
却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从迷障之外破空而入,直直唤住了他。
“观昙——”
是阿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