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上错供桌撞对鬼 > 第 19 章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扶桑除了睡觉的时间,几乎都在重复一个动作。

    跪下,叩首,起身。

    再跪下,再叩首,再起身。

    ......

    如此往复,像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

    额头破开伤口,血沁出来,在身后的地上留下一小片血迹。一路叩过去,血也一路洇了过去。

    伤口结痂,痂被磨破,又结新痂,再破,再结。

    不是在哪座城的街上,就是在去下一座城的路上。

    雪地、泥泞、沙土,他都在重复这个动作。

    这是千年前发生在扶桑身上的事,只是如今苦了观昙,要再受一遍这个罪。

    不过观昙这些天也不是毫无收获,他发现自己偶尔能控制这具身体,比如扶桑睡着的时候。

    他反复验证后,渐渐摸出了规律。

    既然壁画是扶桑画的,那么只要扶桑没有意识的时候,就没有记忆,也就不能画下来。这些没有被画下来的间隙,就是观昙可以掌控身体的时候。

    阿厌应该也发现了这个规律。

    观昙想,他必须趁这些间隙,找到阿厌。

    只可惜,这些天遇见的人,除了打他、骂他、让他钻□□的路人,再没有别的。晚上睡觉更是孤零零一个,哪能寻到人呢?

    说到别人,还有一桩奇怪事。

    那日神子殿判刑后,扶桑对拂衣说了句,“你去我住处,替我取一件东西来,就在我书案上,用红布封着。”

    对于扶桑的话,拂衣除了听不懂“滚”之外,其余向来无有不应。尤其是在那天的情形下,哥哥肯搭理他,他自然是听话去取了。

    只是从那之后,观昙就再没见到过拂衣,也不知他到底取了什么,怎么一去不回。

    又一天,扶桑跪到了又一城。

    这些天,只要远远听见锁链声响,然后望见有一人,穿素衣,赤足,镣铐沉沉,起起伏伏。

    方圆几里的人就会停下手中的事情,凑上来。

    当然也不会空着手来——

    烂菜叶子、臭鸡蛋、破瓷碴子、石头、棍棒,但凡砸得疼又砸不死人的,都带上。当然用的最多的,还是唾沫星子。

    毕竟国主有旨,要留他一命。闹出了人命,谁也不敢担这桩罪过。

    扶桑入了城,凭身上淌的是鸡蛋还是血,脸上挂的是菜叶子还是伤,已分不清。他只是麻木地跪下,叩首,起身。

    风吹得厉,一块砖头被裹挟着,直直朝扶桑的脑袋飞来。

    这一砖下去,非破开个血窟窿,是要出人命的。

    围观的人群纷纷后退,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又怕摊上抗旨的罪名。

    “哥哥!”

    少年飞扑而来,挡在扶桑身前。

    砖头重重砸在他背上,当场碎成两截。

    许是力道太大,拂衣身体本就弱不禁风,当下呕出一口血来。

    扶桑原本死灰般的眼中骤然闪出惊慌,低声斥道:“胡闹。”

    他一把搂住拂衣在怀中,望向众人,声音寒冷:“是谁?”

    众人看到他抬眼,下意识往后退去,但想到自己身后站着的是一城老小,撑着胆子,有恃无恐起来。

    “打!狠狠地打!”

    “国主只说留他的命,没说留他弟弟的命。”

    “兄债弟偿,就该让那小畜生替他死!”

    瓦片、石子、棍棒纷至沓来,扶桑用身体护住拂衣。

    一阵过后,扶桑缓缓抬眼,目光如刃,凌厉得要杀人一般,扫视一圈:“我看你们谁敢再动一下。”

    众人许是想到这妖道的手段,哪怕如今戴着锁灵镣铐,也无人敢断言他真的毫无法力,气焰顿消,不敢再上前。

    却在此时,一个老妇人一瘸一拐扑来。

    她斑白头发结霜,衣服破烂成一绺一绺的布条,脚上只剩一只没底的鞋子,手里举着一把菜刀,直直朝扶桑砍来。

    “我那一板砖怎么不砸死你个畜生!”

    “我杀了你!为我孙女报仇!”

    扶桑举起锁链挡开,一用力,将老妇人震得跌坐在地上。

    她站不起来,却仍不死心,抓起菜刀,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再一次扑来。

    “你杀了她!我娇娇才五岁啊!她懂什么?你让她一个孩子去死?!”

    扶桑用锁链将菜刀掀出几丈外,讷讷道:“她救了一城百姓,她是个小英雄。”

    老妇人闻言愣了一瞬,旋即声嘶力竭地吼出来:

    “那又怎样?!她才那么小啊!”

    “她连‘爹娘’是什么东西都没搞清楚,能知道什么是家什么是国?她知道什么是百姓吗?”

    她无力地拍打着地面,声音逐渐嘶哑,嚎啕大哭过后,继而仰头笑了,笑里带恨,带着疯魔:

    “呵,一城百姓,谁记得她叫什么?谁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谁会对着自家孩子说一句,让他们学学她?”

    “你们谁不是得了平安,就走了;感动完,就忘了。可我呢?我夜夜梦见她哭......她喊疼,她喊我,她说她怕......”

    老妇人喘息着,浑浊的眼珠发出森然冷光,一一扫过四周围观的人群,最后定在扶桑脸上,

    “国师大人,你怎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告诉我什么是英雄?谁稀罕做英雄?”

    “英雄,不过就是你们嘴里一口带着唾沫的气,可在我这里,她是我......”

    老妇人哽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泪如雨下:

    “她是我从那么小一点,一点一点养大的孩子,是我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娇啊......”

    “她会心疼我,她的小手会给我捶背捏腿,会在我被我那个黑心黑肺的儿子赶出门的时候,替我擦泪,抱着我说,以后要做我的靠山.....你们凭什么杀了她啊.......”

    “你杀了她,我也不让你好过!”

    老妇人再一次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满面狰狞,眼睛里是猩红的血丝。

    这时,一个穿着华贵的中年男人冲上来,两手强行架起老妇人,要把她拖走:“娘,别再闹了,别给我们惹麻烦。”

    说着,又往扶桑脸上淬了一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老妇人见到男子,挣扎道:“放开我!你这个孽障!是你,是你为了你儿子活命,才把娇娇推出去挡灾的!你才是杀她的凶手!你们从没养过她一天,你儿子生病了,就要来抢我孙女儿的命?她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啊!你们不管我没关系,虎毒尚不食子,你怎么舍得?你怎么忍心啊!”

    中年男人面色阴沉:“娘,我儿子......不也是你孙子吗?招娣能救全家性命,那是她该尽的孝道。你别再闹了,让人笑话!”

    扶桑闻言,看了那男子一眼:“是你?”

    那人一愣,怒目道:“你还记得我?当年就是你,是你亲手害死了我女儿!”

    扶桑目光不动:“我记得,当年这座城中瘟疫四起,你亲自把她领来,亲口说,你女儿是自愿救大家性命的。”

    那男子面色发青,张了张嘴,道:“是她自愿的!”

    “你闭嘴!”老妇人使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巴掌,又转向扶桑,抓住他的手,近乎哀求:“她走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她......有没有哭?”

    扶桑想了想,也许是太难忘,他没花太长时间就记起来了:“她问我,如果她死了,祖母的瘟病是不是就能好起来?弟弟也能不再咳血了?父亲母亲,是不是就会开始爱她了?”

    “我同她说,‘不只是死那么简单,是要和瘟鬼关在画里直到它死,但是你祖母和弟弟的病,确实能好起来,至于最后一个问题......’”

    扶桑垂下眼,嗓音有些发哑:“我没法回答她。”

    老妇人扑通一声跪倒,泣不成声:“娇娇是你亲生的啊,她叫你一声爹啊!”

    那男子面红耳赤,怒声道:“我也没法子!再不救我儿子,他就得死!我就只有这一个儿子……再说了,当时家里本来就穷得揭不开锅,养不起她,她死了,还能换份赏赐。”

    “她什么时候用你养过!”老妇人嘶声喊道,“她才五岁,就学会跟我一起编竹筐去街头卖了!多懂事的一个孩子,卖了钱第一件事,就是交给你们,自己一点都舍不得花!”

    “那都是她自愿的!”男子吼道,“她自愿孝敬我们的,她自愿替我们所有人去死的!”

    众人已经把焦点从扶桑身上移开,转向这对母子,低声议论,指指点点。

    “这当爹得也太狠了。”

    “我怎么记得他当年领赏的时候不还哭得很伤心。”

    老妇人瘫倒在地,痛哭失声。

    扶桑俯身,对她磕了一个头:“对不起。”

    老妇人哽咽道:“你能不能把我也封进去...求你...让我进去看一眼我的娇娇儿吧......”

    哭喊声越来越远,终究还是被男子拖走了。

    围观的人群看完了这场闹剧,得到满足,也就散了,三三两两作鸟兽状离开。

    “哥哥。”拂衣唤道。

    扶桑道:“为什么跑出来?”

    拂衣笑了笑:“哥哥,你以为用一幅画就能困住我吗?我又不傻。”

    他抬起手臂,袖口有被火灼烧的痕迹:“我在画里放了把火,就出来了。”

    他赌得没错,作画之人不愿伤害被困之人,这画便留了破绽。

    风止了,天却阴了下去。

    乌云翻滚,像要落雨。

    拂衣靠在扶桑怀里,笑意未褪,身上却愈发烫。

    “拂衣......”他唤了一声,嗓音发紧。

    “哥哥,我好像......有点困......”

    说着,便昏了过去。

    扶桑心惊如揪,慌忙抱起他,奔向城中医馆。

    但每一家见他来,都大门紧闭,无人应声。

    “求你们,救救他。”

    声声唤人,声声低到尘埃里。

    一家医馆的郎中临时出门有事,刚巧被扶桑撞上。

    “大夫,我弟弟病了,求您救救他吧。”

    “快进来吧。”那人头也不抬,转身要去开门,手才搭上门栓,动作忽然顿住了。

    回头看了一眼。

    看清他的脸,和手上的镣铐。

    神色僵住,下一秒像是见了瘟神一样,侧身从窗户跳回了医馆,避得干干净净。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落。

    扶桑在窗下跪着,一声一声磕头,脸上分不清是血是雨:“医者仁心,求您救救他吧。”

    窗内静了许久。

    雨砸得更紧了。

    就在扶桑心里唯一那点希望要被雨浇灭的时候,窗户挑开一条缝。

    “城北,明王庙。有个老庙祝,眼是瞎的,懂点医。你去那儿试试吧。”

    窗子又合上了。

    扶桑朝那缝隙磕了个头,背着拂衣就往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