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范悦酒楼,范掌柜悄悄将陶乐引到一边在她手中塞了个钱袋。陶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三贯钱,原来方才周郎君是来给封口费的。陶乐对范掌柜道谢后将钱袋藏在怀里,一家人便上路了。

    出狱第二日正巧便赶上炊熟,陶真闹着吵着要给她照常做及笄礼,一早陶德明与张兰便擀起了面团。将发酵好的大面团切成几小份后取一小份擀成圆饼状,放上大个的红枣,将面饼对折按压做成飞燕状再放一颗红枣,醒发入蒸笼,白汽袅袅。大抵一炷香的时间,一开笼子,水汽争先恐后直冲房顶,枣香四溢的枣锢飞燕便做好了。

    这天家家户户门前都用柳枝串上枣锢飞燕,陶家也不例外。

    陶真穿上年前买的一直都舍不得穿的新衣,小心翼翼戴上莲花冠子,用便宜粗劣的粉脂精细点缀面庞。

    收拾好一切后走到屋外院子中央,那里有一木桌,桌上放满了热气腾腾的家常菜,陶德明背着手宣布及笄礼开始,陶乐用清水帮陶真净手,张兰为其戴上发簪,轻轻抚摸着陶真的脸,陶真端庄得对父母以及姐姐行礼,陶德明与张兰眼中含笑着欣慰点头。

    共戴三簪,共行三拜,陶瞻端碗甜酒糟送到陶真面前,她仰头饮下。陶德明与张兰为其祝福,随话语简短但满含望女儿平安顺遂的心仪,又教诲她做事说话皆要有礼。

    陶乐昨年虽没有花冠在头上,但旁的亦是这般。她坐在桌前眼中也是欣喜,忽的肩膀被人触动,让她回了神。

    柳枝缠起的花环歪歪扭扭,说是圆状又能说是条状,缝隙间缀满了许些黄色小花,一双肉肉的手用力向上举起像是想偷偷戴到陶乐头上。向下看去便是因为憋气使劲而红彤的一张小脸,陶乐顿时笑弯了眼,垂着的浓密纤睫泛着柔和,微微低下头让陶瞻顺利将歪扭的花环戴到她头上。

    “阿姐,花冠子,好看。”陶瞻乐呵呵得咧着口缺了牙的嘴,脸边酒窝称得脸上鼓囊囊想让人捏一捏。

    嗓子伤得很严重,陶乐现在暂时说不了话,只能做着谢谢的口型,而后实在是忍不住伸手将陶瞻挠得咯咯笑,一家人也开席了。

    次日大寒食,禁烟禁火,几人坐于桌前吃着冷食,想到明日陶乐便要去与谢珏见面,陶德明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陶乐伸手拍了拍陶德明的手,在他们眼中的陶乐虽有时过于倔强,但性子终究是好的,定是会被谢珏那个恶霸欺负。由于前几日家里糟了灾,若是没有陶乐,他们一家人早就下了黄泉,张兰对陶乐也不再如往日那般,思及曾经只剩尴尬二字。

    一桌人只有陶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苦哈哈得嫌弃昨日的残羹剩饭。

    她与陶乐是家里最了解对方的,往日陶乐欺负她的花样可是变来变去,永远都是防不胜防,还一直一副懂事长姐模样。但凡发生矛盾旁人都会觉得是她这个当妹妹的不是,所以并不觉得陶乐会在谢珏手上吃亏,甚至还觉得父母过于杞人忧天,再怎么说人家也迟早是夫妻,按照话本子里写的来看,这都是小打小闹的情趣罢了。

    张兰见众人皆是忧心忡忡,慢慢嚼了口饭,终是放下了筷子道:“后日我便去找谢府退婚,昨日见了那谢小郎确实是个顽劣的孩子,不能托付。”她看着陶德明道:“你与我一同去,顺道带点礼。”

    陶乐眼中惊异,看着张兰的眼闪着光,没想到后娘终于开始关心自己了。她微微低下头勾着唇夹起碗里的冷肉,咀嚼间油脂迸溅肉香四溢。

    “退什么呀,说不定明儿那谢郎君和陶乐呆在一处后自己就不愿娶了。”陶真抖着腿,筷子在粗碟里挑来挑去,嘴里嚼吧嚼吧。

    张兰举起筷子就往陶真头上猛敲,陶真头上顿时红了一条,“有你这么说姐姐的吗?明儿你和你姐一同去那什么湖!”

    “凭什么!明儿我也要与姐妹们一同去春游呢!”

    “还春游,多大的人了字写得和鸡抓的一般,脑子里装得也是浆糊,背书都没你弟顺溜。绣花不行,干活不乐意,我看就是你爹惯得!”

    陶德明正躲着突然就被点名了,讪讪笑着将张兰揽在怀里安慰。

    “真儿听话,明日去帮帮你姐姐。”

    陶真还想反驳,眼前幽幽冒出一双夹了肉的筷子,转头就见陶乐温柔地笑着看她,腿上那只掐着她大腿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去,我去就是了。”

    因着前几日的事,与陶真定亲的那户老实人家来退了亲,正合了陶真的意,一整日都喜笑颜开。

    没曾想当天就有人找上了门,张兰面色不善地接着人进了院子。

    “舅母?”

    陶真筛着豆子的手停下,陶乐也跟着回头,那穿着粗布麻衣面容看起来有些颇为不好对付的中年妇人见到陶真便喜笑颜开。

    “哎哟,乐儿都这么大啦!侬小时候我还抱过侬呢,那时侬,才丁点大!”

    陶乐放下筛豆子的竹篮站起身对这个素未蒙面的亲戚微微行礼,乖乖道舅母好,但那人却如没看见一般,拉着一头雾水地陶真左右看,甚至还拍了拍屁股犹如挑中了喜欢的货物一般。

    张兰支着姐妹二人去买菜,张氏还依依不舍得伸脖子看。

    “嫂嫂从未来过陶家,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

    张兰当初不顾家人阻止嫁给陶德明,从此就与家人如断了血缘一般,她生下陶真时家中实在是贫困便想带着陶真回门让父母帮忙养段时日,她好出门做工赚钱,但却吃了个闭门羹,回家路上正巧碰到了张氏。

    张氏不说话,慢悠悠地在院子里绕着圈四处看,新葺的茅草院子不算大,三个屋子正好容下一家五口。她如主人回屋一般一间一间推开屋子,插着手晃悠悠地细想:这弟妹可是赚到钱,以前连口蛀虫的粗米都要四处借现在过得比他们还好。

    “看够了吗?”张兰语气不善,“有什么事便赶紧说吧,我还要去接瞻儿下学。”

    “弟妹你瞧你,好歹也是两个孩子的娘,怎么脾气还是如以前那般硬轴呢,这样对孩子可不好。”

    “哼,孩子以前饿得前胸贴后背,我来找你借口奶水你都不愿,现在倒来教育我怎么养孩子了。嫂嫂若是没事便回吧。”

    “你倒怪起我来了,若不是你不顾家里劝说非嫁给那个姓陶的,我们还至于那般吗?爹娘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就这么嫁给一个鳏夫,说出去谁不笑话啊?”

    “我若不嫁给德明,你们便要将我卖给那老村长做小的。德明对我很好,对孩子也是呵护着,我活得好好的,见不得你们。”

    张氏红着脸正想发作,想到今日目的便按住了怒火。

    “哎呀,弟妹你耍什么性子呢,爹娘还不是为了你好。”她悠悠走过来坐下,“我今日来呢,是想说个亲。”

    ***

    “给我说亲?”陶真挽着竹篮,满脸疑惑地看着张兰,“是谁啊?”

    张兰一脸疲倦道:“你表哥。”

    陶乐听此抬着眉撇了撇嘴,恍若未闻般将竹篮里的黄瓜和打的醋一个个拿出来,心想那张氏可是打的好主意,这么久都没见过,她那赌鬼儿子死了媳妇,就急着来找陶真去传宗接代了。

    “那个死了媳妇的赌鬼?放什么屁呢!”陶真气得将竹篮往灶台上用力一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娘,你怎么说的!”

    “我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拒了。”张兰刮了眼嘴巴不干净的陶真,她叹了口气筛豆子的手停了下来,“给你找个好人家你不愿,现在可好被狼心狗肺的一家子盯上了,这几日我得赶紧给你找户人家定亲,免得后日他们再舔着脸找过来。”

    陶真气得眼里溢出眼泪,跺着脚躲回屋里哭起来。

    咚咚咚陶乐拍着黄瓜,清香溢满整个灶房,拿了一块进嘴里,清脆声在脑中回荡,爽口汁水解了热气,若是拿来腌渍做下酒菜定然很是不错。

    陶真的哭声越来越大,正上头门口传来一声脆响迸裂的咔嚓声,她不停,咔嚓声也不停。

    咔嚓——咔嚓——

    她受不了了,指着依靠在门边啃黄瓜的陶乐大叫:“你给我滚出去!”

    陶乐无辜地眨巴眨巴眼,但在陶真眼里十分欠揍。

    “你倒好,要嫁进知县府里飞上指头当凤凰了!这苦难不落到你身上你就这般悠闲看我笑话!”

    陶乐不能说话,只能耸了耸肩,进屋后关了门,拿着粗陶壶倒了杯清水,从陶真上学堂背的包里掏出笔,沾了点水在木桌上写写画画。

    我可以帮你。

    陶真抽哒哒吸着鼻涕,噘着嘴道:“你有这么好心?”

    陶乐瞥了眼她,继续写:你也得帮我。

    陶真疑惑道:“你要做什么。”

    陶乐继续沾了点水,提笔一气呵成:

    赏酒会上我要你引着爹娘来府城演出戏。

    笔头没浸多少水,后头的字写下没多久,前头的字就慢慢消散了,陶乐越写越快,直到最后一笔落下。

    事成便能搬离清水镇——

    张兰推门进屋喊人吃饭,一息间陶乐端起粗陶杯一泼,桌上的字融入水中。

    张兰皱眉道:“多大的人了还在屋里玩水?赶紧出来吃饭!”

    “诶好。”

    陶真面色有些慌乱,低头看桌上只剩一摊水渍,不由松了口气。

    次日清明,府城内的纸马铺外放着各式各样用纸叠的楼阁,城门口熙熙攘攘,郊外树下坐满了人,如若闹市。

    莲心湖大得见不到边际,是被众山围绕于中心的一处山湖,若是划个半日则能见到湖心的小岛,岛屿不大,两炷香便可围着走上一圈。

    但没有多少人能富裕到有那么多钱包一整天的船到这处游玩,今日周郎君请谢珏上岛,大家都沾了谢珏的光。

    岸边站了几位郎君与女郎,皆是在等今日的主角入场,远处慢悠悠来的马车上缀满鲜花柳条。

    马车路过陶乐身边时停住了,车帘缓缓被掀开,里头那俊美的玉面郎君俯身走出,入眼便是软脚幞头簪银绢花,月白衣领外是绸缎裁的墨竹淡青袍。

    谢珏站在马车上,瞥了眼不远处人群外的陶乐轻佻着眉,像是心情好极了。

    “女郎,郎君说让您去搀他。”谢阿宝低着头悄悄抬眼看陶乐,袖子里的手互相掐着。

    陶乐温柔的点了点头,无声道谢。就算是身穿粗布麻衣,面上未施粉黛也难掩面容清丽。谢阿宝不由得看呆了一瞬,又忽地低下头,面上做出肯定状。

    谢珏看着陶乐缓步靠近,嘴角笑意越拉越大,他站在马车上挺着身子仰起头等陶乐伸手搀扶他下马车,幞头上的银绢花随风微颤,俨如一只花枝招展的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