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宁之撑着一把枯黄的油纸伞走在雨里。
烟雨朦胧的街道上见不得多少行人,街道两侧的摊子依此撑起遮雨棚,摊主大都兴趣缺缺地守在摊前,也有人已做了收摊回家的准备。
裴宁之一手护着鼓鼓囊囊的胸口,小心翼翼地迈过青石砖地上的水洼,以免不慎滑倒。
这雨下得不寻常。
这里并不是多雨的地带,连绵的阴雨却好像一张铅灰色的细网,笼住了毓秀山脚下的镇子。
裴宁之最后在一家书肆前停下,抖擞尽伞上的水珠,将黄伞斜靠在门口。
“掌柜的。”裴宁之点头向柜后掌柜示意。
掌柜漫不经心地抬眼一扫,态度不紧不慢:“哦,是你啊。”
来历自不必多说,这不是他第一次过来了。
裴宁之伸手掏出怀中的包袱,一层一层揭开避水的油纸,将一大卷手稿摊开在书肆展柜面前。
“掌柜的,这是咱们先前说好的,手稿我全部都带来了。”
掌柜的伸手随意翻看几页,手指划过纸张上的墨迹,拎起一张放在眼前细看,淡淡的香气飘来,似乎是有些意料之外,他叹道:“哟,这墨,可都是好墨啊。”
“那是自然。”裴宁之有些紧张地将双手握在一起。
这一卷手稿,全是依兰的心血,稿成之后他奔波了数月,不是嫌弃这星象相关写得晦涩难懂,就是嘲笑凡人测算简直异想天开,就在裴宁之心灰意冷之际,终于找到了一家愿意帮忙刊印成册的书肆。
他周旋了许久,对面把价格一压再压,而他只有一个绝不让步的要求——就是这书封面上必须明明白白的写上“柳依兰著”
最后事情敲定,他欢天喜地地回去和柳依兰分享这个好消息。
本想等着个晴天的好日子再出来,却好巧不巧碰上阴雨连绵的天气,家中宣纸也反了潮,摸着冰凉凉湿漉漉的。
想着事情不好一拖再拖,裴宁之将柳依兰全部的手稿包好,紧赶慢赶地来到这家书肆。
虽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这掌柜的今日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明,裴宁之也捉摸不定,怕对方瞧不上眼出尔反尔。
没想到掌柜匆匆浏览过几页,露出一张和善的笑脸回道:“裴公子,我瞧着这确实是好东西,先前人不收,使他们不识货,价格按咱们说好的来,您一会儿随我过去,我给您结账。”
裴宁之心中的忐忑终于疏散,不住地握紧双拳,面露喜色道:“太好了,掌柜的,这书大概什么时候能出版。”
“那您可太心急了,少说也得个把月,劳烦您等过些时日再来看看吧。”
“不急,不急。”裴宁之慌忙摆摆手,他不急于一时,比起这个,他现在更想回去通知柳依兰这个好消息。
清点好账款,裴宁之留恋地摩挲一下送出的手稿。
虽说都是依兰呕心沥血的创作,可他也亲眼见证了这份作品的诞生,送出来的这一份更是他亲手誊抄的版本,他打心底希望这部作品被好好对待。
蒙蒙的阴雨给人笼上一层惫意,今日无人光临,除了掌柜外书肆里只剩下裴宁之一个客人,和一个小伙计
伙计靠在柜上险些睡过去,掌柜地伸手将人摇醒,呵斥道:“去去,就知道偷懒,还不送送客人。”
小伙计撑起瞌睡的脑袋,眼睛还没睁利索就轻车熟路地来到门口,对着即将离去的裴宁之送别:“客人慢走,喜欢您再来。”
裴宁之撑起那把枯叶色的黄伞,点头告辞,慢慢踱步进雨里。
小伙计打个呵欠,转身蹭到柜上,对着掌柜问到:“掌柜的,你干嘛给他那么多钱,一个毫无名气的女娃娃写的书,能卖几个钱?”
“你懂什么,”掌柜地伸手拍向小伙计的脑袋,“这东西是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就不愁卖。”
小伙计哀怨地摸了下脑袋:“哦。”
“况且啊,书稿已在咱们手里,著者写谁,还不是我说了算。”
掌柜终于撕破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眼神里闪现两面三刀的算计。
*
沈青聒噪的声音此刻终结,大关长岁耳中还在闪回那句突如其来的“你查我”
见柳逢春没有说话,他还以为自己的行为引起了对方的反感,同一时间他有一些想狡辩,又觉得自己何至于此。
大家也不过是密林里偶遇结伴的陌生人,对方魔修身份有来历不明,怎么说自己查找一些旧事也是合情合理。
一想到这他突然又理直气壮起来,挺起胸膛对柳逢春承认道:“我就是查你,怎么了?”
但柳逢春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冷脸或者愤怒,眼睛慢慢地闭合又睁开,对着了关长岁道:“何必多此一举?你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我。”
这下换到关长岁愣在当场,他当时也是一直在意柳逢春的来历本想着亲自调查,结果后来变故逢生,他无暇回云门山,值得让沈青替他探查一二。
本来也没寄希望于查到多么具体的东西,他想着既然是仙洲弟子背离师门改投魔道必定是有一段不可告人的往事。
没想到柳逢春竟然痛痛快快地说要亲口告诉他。
很难不怀疑其中有什么猫腻。
关长岁警惕地问道:“你说真的?”
“真的,”柳逢春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只是没想到你对我这么感兴趣。”
这话直接把关长岁将要脱口的问题噎进嘴里,说得好像他多么上赶着一样。
他扁扁嘴,满脸扫兴:“不好意思,我没兴趣,我不感兴趣,谁稀罕似的。”
说完大摇大摆地从柳逢春身边走过。
柳逢春伸手握住关长岁的手腕,偏头问道:“真不感兴趣?”
关长岁见挣脱不开,反倒用另一只手换出宝剑,上前一步将剑刃抵在柳逢春侧颈。
掐脖子的招数他用不惯,做剑修的当然还是大剑在手的时候最游刃有余。
柳逢春垂眸,关长岁却掀开眼睫上挑地看人,眼中微微露出一点下三白,嘴角缓缓勾起带着一点凌厉和玩味:“我对你脑袋比较感兴趣,你给不给?”
柳逢春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似乎是对于锋利剑刃的畏惧,这次他不像刚才一样缓步迫近关长岁,倒是反问一句:“你真的想要吗?”
那语气似乎再说,你真的想要我就给。
关长岁审视着他的神情,心中似乎也被激起了一丝胜负欲,自从玄谷秘境出来后,或者说自从小世界解除离魂大阵开始后,他就总有一种被柳逢春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这感觉让他非常不爽。
削铁如泥的宝剑此刻贴在柔软的肌肤上,血脉在铁刃的压迫下跳得更加明显,他不动,柳逢春也不躲。
两人似乎在玩一场谁先撤退谁就输了的游戏。
关长岁心中不信邪,人人都说不怕死,但人人到了临死前都会害怕,他不信这个魔修真的能如此坦然地对生命不屑一顾。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将剑刃向前推进,在柳逢春脖子压下一道凹痕。
血很快留了出来。
关长岁 的视线率先垂落,他看着柳逢春脖颈处的血终于还是没忍住先开口:“喂,真流血了。”
他心说到此为止吧,本来也不是真的要在此刻要了对方的命。
但在他放下手中的武器之前,柳逢春却先一步放开了他的手。
果然还是会怕,关长岁心想。
没想到柳逢春却将一把冰凉的物体放在了他手中。
关长岁还不用仔细瞧,就能个感知出来那是把刀柄。
柳逢春并没有后退,他终于将那把费劲从魔域翻找出来的匕首塞进关长岁手心。
他将关长岁的手指回握,示意他抓紧。
“你那把剑太沉了,不如用这个,杀起来干脆利索。”
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没错他就是找死的气息。
关长岁收起破岳剑,低咒一声,这场较量最后以他的撤退告终。
到底是疯不过这个魔修。
“到此打住,这东西还你。”
他举了个停战的手势,将匕首递回,没想到柳逢春却不接。
柳逢春顺手抹干净脖子上的血迹,淡淡道:“这就是要送你的。”
“送我?”关长岁眨眨眼,有些惊讶,他反手将这把短刃绕在指尖上转了一圈,仔细把玩手里的武器,刀神不长却很有分量,刀柄上镶嵌的纯黑晶石深得他眼。
拔开刀鞘,雪亮的刀刃映得人晃眼。
“为何送我?”
柳逢春没说,却只是问他:“你喜欢吗?”
即使并不用刀,关长岁也不得不承认这东西颇合他眼缘,只不过他还是故作姿态道:“勉勉强强吧。”
他抬头看向送礼的人,柳逢春也一直在看着他。
柳逢春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仿佛冰海里的一道漩涡,他也不靠近,也不继续动作,就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直勾勾地欣赏着关长岁。
关长岁心头一凛,这股视线带给他的穿透感太强,让他有种颤巍巍的心虚感。
初识柳逢春的时候他出于好奇一直在观察这个人,对方永远是目中无人地眺望着远方,即使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可能也毫不在意。
他是第一次发现对方眼里有了具体的目标。
而那个目标现在就是他自己。
如果是初识的时候,团本应该笑意盈盈地直视回去,再歪头一笑,打趣地问对方自己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
柳逢春神情依旧是平淡的,淡到有意思寂寞,可是却少了最初的几分冷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害怕吗?”对方之前的话没由来地传入他的脑海。
这句自问关长岁并没有等到柳逢春的自答,但他似乎隐约又知晓了答案。
关长岁偏头眨眨眼,这场对视也以他的撤退而告终。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送我,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
关长岁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妥。
柳逢春适时地接上:“算是赔礼道歉吧。不,就是赔礼道歉。我特意回去找的,本来想一见面就给你的,没想到在,孟府外又和你吵起来了。”
柳逢春拧拧眉头,似乎有些不愿回忆之前说过的话。
关长岁想起之前的争吵,想起秘境内的杀戮,想起两人身上各有一半的契约,最后将手护在脖子上,松松颈椎:“喂,魔域拿回来的,不会有什么要命的恶毒阵法吧?你可别害死我。”
柳逢春将拳头凑近嘴边,轻呵一口气,带着一点笑意说:“魔域的阵法都是损人利己,想害你未必,你要想害别人倒是可以试试。”
关长岁眯着眼睛瞧他,半是嫌弃半是惊疑:“真不愧是你们魔修,恶毒啊。”
善良的关长岁将恶毒魔修的礼物美美收紧储物袋。
两人也算是彻底冰释前嫌。
先前本来是说去天虚州的药王谷下属分坛店铺买些固本培元,滋养神魂的药品,但天虚州毕竟少了大宗们坐镇,州内修士相比其他州域都不太成气候,药王谷的分坛内自认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
“道友若不嫌麻烦不如去御金州看看,哪里地处洲中,四通八达,仙友多汇集,又背靠大宗门,除了药王谷总坛,就属那里丹药最齐全了。”
虽说没买着像样的东西,但是关长岁凭借那块来自药王谷亲传弟子的弟子令,还是在偏远州域的分坛唬住了不少人,最后有用的没用的一股脑揽了不少东西进自己的背包。
背后告别的小弟子还让他遇见江辰多美言几句。
关长岁满口答应着和后方的小弟子告别,事实上他根本和江辰没多熟悉,估计对方也不是很想见他。
抱着包袱走了没多远,关长岁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柳逢春似乎有些太过沉默寡言了一点。
就他所知这人看着冷漠,嘴也是挺毒的那一种,刚才自己的做派对方竟然没有揶揄两句,是属实有些不寻常了。
走到个人少的角落,他转身看向身后亦步亦趋地柳逢春,把人逼停。
柳逢春见他停下一开始竟还没反应过来,差点撞到人身上才想起来问:“怎么了?”
“你竟然还问我怎么了,”关长岁绕着他看了一圈,“我到想问你怎么了?怎么从刚刚开始就失魂落魄似的,你见鬼啦?”
柳逢春张张嘴欲言又止,看见关长岁探究的眼神,最终还是说:“御金州。”
“怎么了?”
柳逢春又补充一句:“毓秀山。”
关长岁才恍然大悟,御金州,毓秀山,万法宗。
“那不是你......”少年求学证道之地吗?
只是没等关长岁把话说完,柳逢春却已抛出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那里是我妹的埋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