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的自体清洁早已远离了人间热水澡的范畴,尤其对符修来说,催动清洁术用在身上效果往往比真正用水洗的效果还要好。
热水澡能带来的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和温暖。
柳逢春不需要享受,堕入魔道后更没感受过什么温暖。
黑衣包裹住的身体看似并不强壮,但脱下衣服却是实打实劲瘦有力的躯干,只是白色肌肤下的青筋和血管暴露出一种不健康的青黑色,像是恶鬼的纠缠,仿佛随时要把柳逢春拽回他早就该去的地狱。
柳逢春掏出一件干净的,但款式却有些古旧的新衣,摆在自己眼前。
看着这件衣服怔怔地出神。
他随身并没有带太多东西,出门在外,除了几叠已经画好的灵符,也没用过什么。
和关长岁相反,衣食住行他统统不在乎,反正修行到一定境界早已辟谷,口腹之欲没有,华美的衣装他也不需要,整个人行尸走肉一边靠着一根念头吊着。
他觉得自己虽然还会喘气,但早已不像个活人,又或许自己早已死了,只剩下一个亡魂在仙洲到处游荡。
遇见关长岁后他头一次找到了活人的感觉,会吃饭,会洗澡,会想整饬下外形,归根结底,会有人因该有的纷杂念头与欲望。
欲望。
他在心底轻轻引动这两个字,眼前又开始浮现关长岁的脸,大笑的,坏笑的,狡黠灵动的,黯然神伤的。
所有的面孔在他眼前一张张掀过,最后组成一个鲜活有趣的人。
他吞吞口水,喉结上下滚动,澡房里热气蒸腾,闷得人透不过气来,柳逢春的额角渗出细汗,他顺手用干布抹去,一把抓起眼前的白衣套在身上。
似乎快点出去,就能让他快点抽离这种情绪。
从前他心底只有妹妹,只有复仇的火焰,和一双冻如寒冰的眸。
如今水来了,火熄了,草生了。
他心底泛起一种多年来未能体会过的躁动情绪,让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喜欢,是带着欲望的。
而这种难以言说的欲望一旦被激起,就很难再消弭。
柳逢春随手甩下棉布,大步流星地向外走,让清凉的风吹散他周身的热气,压抑他心中的躁意。
最后在客栈中院的水池前停下,池中倒映出一个穿戴整齐的人影,一身白衣是他还在万法宗时的常服,是柳依兰亲自选布裁布替他做的,后期柳依兰专注测算星象,整合文章,也没太多精力替他做新衣服。
所以就剩下这一件旧物,带着兄妹二人共同的回忆,也是他唯一一件绝对干净的衣裳。
万法宗的弟子服大都也能应付日常穿戴,所以这衣服总共他也没穿过几次。
当年离山来去匆匆,正好带在身上还没有换洗过,堕入魔界时水火不侵的储物袋又救了这衣裳一命,然后就一直放在里边贴身带着,这才让这件凡界的衣物保留了三百多年还崭新如旧。
柳逢春手掌抿一下头顶的发丝,企图给自己做个仙洲弟子常梳的发型,想当年他顶着这个发型也称得上精神饱满仪表堂堂。
可惜魔域催磨数年,如今眉眼间化不开的阴冷和这个发型配起来怎么看怎么别扭。
柳逢春索性再次打散自己的头发,正正衣襟,开始在意起来自己在关长岁眼前的形象。
他没走正门,反倒直接翻上三楼的阳台,站在阳台的门窗前,透过窗纸依稀可见关长岁洗浴的身影,甚至还在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把惬意和享受诠释得淋漓尽致。
柳逢春下意识地隐匿身形,准备伸手偷偷推开窗户。
转念又想,自己这才跟关长岁认识多久?怎么反倒把对方爱耍的这种小把戏学来了。
这做派显然不符合他风格,不如还是回去走正门,又或者等关长岁洗完了再出现得了。
柳逢春就这么犹豫片刻的功夫,屋里的关长岁不知道发现了什么,突然警觉地呼了一声:“谁?”
茶杯的盖子脱手而出,哗啦啦地水声随后又至,柳逢春侧身躲开他的进攻,就见此刻窗户打开,而他正站在窗外和站在水桶中的关长岁对视。
关长岁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凌厉消失不见,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挂上平日里常见的笑容,看着柳逢春说:“你吓我一跳,还以为藏冬幻境里的那个柳逢春蹦出来了呢。”
毕竟柳逢春穿着和三百年前相差无几的白衣。
柳逢春也愣住,不为别的,关长岁还赤条条地站在他眼前。
眼前是一具年轻的、健康的、充满活人气的身体,肌肉薄而分明,却拥有单手提起千斤重剑的恐怖募集力量。
腰腹窄而紧收,腰线弧形向下,最后和大腿一起隐没在浴桶之中。
关长岁丝毫没有现在没穿衣服的自觉,反倒还摸着下巴评价起柳逢春的装扮:“不过你别说,看你穿黑衣穿久了,换上一身白倒是别具一格哈。”
柳逢春一无心听他扯什么话,他刚刚才被风吹散的热意腾的一下又顶出,像不受控制一样向上下两方游走,心在狂跳,别的地方也在狂跳。
“等你洗完我再过来。”他匆匆撇下这句话就离开,连窗也不记得给人关上。
“哎?哎!”关长岁哎了两声,见人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又收回声音道,“着急跑什么呢?”
关长岁转身坐回浴桶,将半张脸没入水中,水面连接连涌出硕大的泡泡,咕噜咕噜着在水面破裂。
关长岁抬起身子让脸离开水面:匹配级了一个人的身体不好了我又能,随便哼哼两声,似是漫不经心道:“穿白衣裳,还挺帅。”
等到柳逢春再回来的时候关长岁已经彻底洗完,身心舒畅,只是头发还未完全擦干,半湿着披在身上。
柳逢春回来时,人正坐在桌前动筷子,摆了一大桌子佳味珍肴,也不知道吃不吃得完。
关长岁见他进来,嗦着筷子尖,嘴里含混不清道:“我可没准备你的份啊,想吃自己想办法。”
但柳逢春却不以为然,捞起桌上另一双筷子就坐下:“那你这筷子是给谁准备的?”
关长岁笑嘻嘻地伸筷去夹他手里的筷子:“不好意思,我吃饭就爱摆两双。”
柳逢春翻腕躲开,关长岁见他敢躲,腮帮子微微一鼓,抬手再夹。
他一夹,柳逢春就继续躲,两双筷子偶尔并拢,噼噼啪啪地撞在一起,符修常常结印画符,手腕反转的灵活度一点不比剑修差,且手指的灵活程度反而更胜一筹。
柳逢春中指名指分开筷子,食指小各卷一根,中加大开的空档让关长岁的进攻没有着力点,直接穿了过去。
随后他在眨眼的功夫内挥出残影,并拢的筷子直直向盘中的美食瞄准。
关长岁的动作比反应还快,攻击不到的那一瞬间他就直接扔下了筷子,抬起另一只手抽走了柳逢春瞄准的那盘菜。
对方在空中陡然掉转目标时,扔下筷子的那只手收回,正正好端起另一盘菜。
咚。
哒哒。
关长岁的筷子落地,柳逢春的筷子尖直挺挺地戳到桌面上。
关长岁给柳逢春吐舌头比了个鬼脸,一副得逞的模样。
柳逢春啧了一声:“你耍赖。”
“谁耍赖了?我有说规则是什么吗?规则就是这样。”
柳逢春无话可说,都说剑就是剑修的命,关长岁真是他见过的所有剑修里最爱扔掉武器,也是最不要命的一个。
关长岁放下盘子,伸手夺过柳逢春手里的筷子,把筷子尖放在酒杯里涮了涮,然后泼掉一整杯酒,继续大快朵颐。
他用沾了浓稠酱汁的筷子点点柳逢春,说:“我说什么来着?这两筷子都是我的,没你的份儿。”
柳逢春撑着桌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绷着一张脸故作冷淡道:“可恶。”
关长岁头也不抬,筷子在各个菜肴中飞舞,十分骄傲道:“没错我就是可恶,面对魔修就要这么可恶。”
柳逢春的嘴还绷着,双眼却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随后慢慢坐回去。
虽然可恶,但是确实可爱。
他弯腰捡起地上零落的两根筷子,使了个清洁术将筷子清理干净。
关长岁一副嫌弃的口吻:“脏不脏啊。”
显然是见不惯柳逢春从地上捡筷子的行径。
柳逢春神态自若,夹起盘中最后一块糖醋里脊,免得全遭关长岁“毒嘴”
“没事,不嫌你脏。”
他筷子尖指指地面道:“我那意思是我脏吗?我是说地下脏。”
“用过清洁术,就算是泥里捞出来的也不要紧。”
关长岁舌尖舔舔腮帮的软肉,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柳逢春说不嫌他脏什么意思?
是别人用过的他再用也没负担?还是说自己用过的他用起来没负担?
关长岁想着想着思维就开始发散,低头时散落的头发垂到胸前,险些掉进眼前的菜盘里,他连忙伸手撩到脑后,又甩甩脑袋让背后的头发乖乖呆在后边。
头发越来越干,也越来越蓬松,渐渐地没法老实在背后呆着,总想上前挤。
柳逢春见状站起身来,三下五除二给关长岁在头顶簪个髻,把散落的长发挽住,关长岁摇摇脑袋,见挺稳固,感叹道:“你还会这一手呢?我自己梳头还要梳半天,你两下就弄好了?”
“嗯,”柳逢春顺手给自己倒了杯酒,“小时候给妹妹梳过,还没忘。”
所以他给关长岁岁梳的,也是小女儿常用的那种发髻。
他用酒杯遮住微翘的嘴角,祈祷关长岁不会反应过来。
关长岁的确没有反应过来,他发现了另一件事。
“你用什么给我簪的?你还随身带着簪子?”
“是筷子。”
“嗯?筷子?”关长岁疑惑地看看对面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明显两人手中各拿一双筷子,哪来的筷子给他簪发?
柳逢春放下酒杯,此刻嘴角彻底压不住了:“上来之前挺掌柜的说你叫了菜,我料想你不会给我拿筷子,就自己带上来一双。”
所以他抢筷子也好,捡筷子也好,都不是真的需要,这分明是——
关长岁随性把筷子一拍,站起来道:“靠!”
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