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姜尧盯着屏幕上那个简短的“好”字，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随即按下传呼铃：“客人快到了，准备上菜吧。”
“哥哥要来了吗？”姜浩然原本百无聊赖地晃着腿，闻言立刻期待地伸长脖子，“他在哪呢？还有多久能到？”
“快了。”姜尧伸手揉了揉儿子细软的头发，眼角浮现出几道笑纹，“你哥工作忙，难得来一趟，你可得多留他一会。”
“好！”
姜尧含笑闭上眼睛，靠进真皮座椅里。落地窗外，暮色中的别墅区静谧安详，精心修剪的绿植将每栋建筑都巧妙地隔开。这家私房餐厅是他谈生意时常来的地方，但用来招待自家侄子，还真是头一遭。
侄子……姜尧在脑子里回味这两个字。
早在百年前，他这位侄子刚出生没多久，就跟着父母一起被流放到木卫二上了。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已经从青年到身上带着暮气的中年人了，可百年前就出生了的姜昙华，现在依旧是少年模样。
不过这也不难解释，灰界人既然能让他回到地球，就肯定有他们不知道的手段和方法。
去年在北郊工业区，被绑架的姜浩然偶遇救援组的姜昙华。他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姜昙华，是因为早在他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还有个堂兄了，就跟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一样，那也是一场意外。
那天，姜浩然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拼着乐高，但是也不妨碍他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一开始姜尧只是翻着书，偶尔回应两句，直到他说出那句：“爸爸，我哥哥呢？”
姜尧没当回事，随意问：“你的什么哥哥？”
“大伯伯的儿子，我哥哥。”姜浩然在想着怎么把两块给拼凑到一起，没有注意姜尧满脸震惊。
姜尧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从明面上揭穿姜昙华的身份和秘密，就算他知道姜昙华活着回到地球，并且还在军队里服役。现在《战争法》越来越严，姜昙华不暴露还好，一旦暴露，他们家乃至整个姜氏集团，都会被牵连。
“那不是哥哥，大伯家的哥哥很早的时候就夭折了。”姜尧还是决定把儿子给糊弄过去，也不免好奇：“那时候你还没出生，怎么会知道这些？”
“爷爷说的！”姜浩然终于找准乐高应该拼凑在一起的两块，露出一副大功告成的表情。
“什么？”姜尧瞳孔一缩，老爷子患阿尔茨海默症多年，话都说不利落，记忆也错乱到经常把自己认成早就死在木卫二上的大哥，可从没主动在自己面前提起姜昙华。
“爷爷说，我有个哥哥，又可爱又懂事，就是他不能回家，很可怜。”姜浩然又拿起另外两块在手里面对比着，“我就问他‘爷爷，为什么哥哥会能回家呢？’，爷爷说‘因为哥哥不把这里当作家’。”
“爷爷有说哥哥在哪里吗？”
姜浩然指了指天花板，“说了，哥哥在天上。”
“在天上……”姜尧松了一口气，“爷爷说的天上，就是哥哥已经不在人世的意思，你还记不记得奶奶去世的时候，爷爷也跟你这么说的？”
姜浩然很大幅度地摇头，积木哗啦作响：“不对，爷爷的意思是，哥哥在另外一个星球上。”
姜尧睁开眼，强迫自己不再回忆，他褪下手腕上的沉香木珠，绕在指尖摩挲把玩，看着一旁兴奋的姜浩然，他的眼神暗了暗。
大哥死了，那也是他自找的，谁让他非要跟那个女人一起被流放。姜尧几乎是愤恨的，一个为了外星女人连父母兄弟都不要，却是父亲除了妻子唯一记得的人。他有时也会拿着照片问，老爷子总能一眼就认出大儿子，但是问到自己的时候，却只是瞪着浑浊的眼睛摇头。
无一例外。
“给昙华打个电话，这菜马上就要上齐了，他怎么还不回消息。”
“好。”宋兴琛拨通姜昙华的号码，看着屏幕上一直显示着“正在拨号中”直到自动挂断。
“他不接电话。”宋兴琛放下手机，“不会还在睡觉吧？”
“那算了，不等他了，咱俩先吃，等他来了再加菜。”古嫣夹了一筷子牛肉滑进火锅里，牛肉被红油汤翻滚着在锅里起起伏伏。
宋兴琛端起蔬菜拼盘，夹进漏勺里，“先下点菌菇，给汤底提个鲜。”
科技再如何飞速发展，饮食的变化总是缓慢的，食物的烹饪方式传承了几千年，早就在味蕾和肠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宋兴琛抽出纸巾，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薄汗。
汤锅中热气散出，氤氲着令人无比熨帖的香味。
姜昙华在手机铃声响到第二声的时候就按了静音，塞进了外套口袋。
“您这边请。”餐厅服务员脸上挂着十分和煦的笑，一举一动也十分标准。她引着姜昙华往走廊的尽头走，却在包厢十米外停下了脚步，“姜先生定的包厢是春江花，门上有牌号，您直走就到了。”
姜昙华瞟了一眼门牌上龙飞凤舞“春江花”三个大字，脚步一点没打顿，门也不敲，推开就进。
今年夏天比往年都热，但房间内没有开空调。姜昙华拉着衬衫领口扇了扇风，看见姜尧背靠着门，姜浩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平板电脑。
“哥哥！”姜浩然把手里东西一扔，立刻朝他跑过来，伸出双臂就要抱。
姜昙华只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面对着这个便宜弟弟，心情有些复杂。
姜尧站起来转过身，露出跟刚才引路的服务员一模一样的笑，招呼道：“昙华来了，快坐吧，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点了点，菜单在这，你想吃什么再加点，别跟叔叔客气。”
姜昙华知道，姜尧笃定自己绝不会在弟弟面前下双方面子，所以才会在自己面前说这种毫无营养的场面话。他的眼神冷冷刮过这位“好叔叔”，“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只有半天休息，没时间在这里跟你耗。”
“知道你贵人事忙，我已经叫他们上菜了，就吃顿家常便饭，绝对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姜尧给儿子使了个眼色，拉开正对着门的主座，“就当我这个做父亲的感谢你救了我儿子吧。”
“救他是职责所在，大恩不言谢。”姜昙华热得发燥，“长话短说，你叫我来到丢什么事？”
姜浩然一听就知道他不想在这里久坐，但一来答应了留住他，二来也确实想跟他多亲近，便直接牵起他的手，强行拉他过去坐下。
以八岁男孩的力气，根本拉不动一个在军校训练了多年的士兵的，但姜昙华还是在他的带领下坐在了桌前。
姜尧也不紧不慢地坐下，说道：“今天喊你来，确实没有什么别的事，也不过就是咱们叔侄俩叙叙旧，毕竟你离家的时候，也就跟浩浩现在一般大，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姜昙华觉得自己今天的心情特别地烂，别人三言两语飘过来，自己就有掀桌子的冲动。他在桌子底下狠狠拧了一下手背，才稳住表情，“说重点。”
这三个字一听就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姜尧沉默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就不再是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辈”模样了，他将手串戴回腕间，“浩浩，你去问问外面的姐姐，让他们快点给我们这桌上菜。”
姜昙华一听就知道这是把他支出去的借口，也不戳破。
“你一直想知道关于你父母的事情吧——别着急否认，我知道你以前黑进我的电脑里查过，但什么都没查出来是吧。”姜尧翘着腿，看了眼自己的光亮的皮鞋，“你这孩子，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
“问你？”姜昙华也没有场面要维护了，他尖锐地笑了一声：“问你什么？为什么找人来暗算我？还是为什么给我下毒，又或者趁我在学校偷偷潜入我家里？”
姜尧嘴刚张开，姜昙华立刻打断他：“怎么，你敢否认？”
“不。”姜尧坐直了身体，指尖轻叩桌面，“我不否认，但也不会跟你道歉，曾经的我以为，只有你死了，才是最优解。”
“你猜的没错。”姜尧想到自己的体检报告，语气居然带着一丝愉悦：“是我保释的你，也是我举报的你。”
十分钟后。
姜浩然挑起一根翠绿的菜心塞进嘴里，看看爸爸，又看看哥哥。这家餐厅不是他第一次来吃了，之前都是跟爸爸来这里跟着客户吃饭，但像今天这种让人难以下咽的凝重气氛，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不过他没想这么多，只以为哥哥在为自己的身世感怀。
姜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还记得爷爷奶奶的样子吗？”
姜昙华口气略生硬：“不记得。”
“爷爷现在身体不好，但如果你回去了，他肯定很高兴！”姜浩然终于能插上话了，赶紧为自己找了一波存在感。
“你哥哥现在忙，等他有时间的。”
姜尧的脸上虽然笑着，但是心里却想着别的事，姜昙华吃的不多，其他菜几乎都是吃一口就不会夹第二次了，唯独那道香煎鮰鱼片，他吃了五口。
这也是他大哥最喜欢的菜。
以前他的妈妈，也就是姜昙华和姜浩然的奶奶，做这道菜的时候都是最先放在姜未的面前，其次才是自己。童年被区别对待，直到长大也无法完全释怀，那些金黄焦香的鱼片，煎得边缘微微卷起，却永远先经过大哥的筷子。四十多年过去了，这道菜依然是他心底拔不掉的一根刺。
要说以前还有些怀疑，他现在是真的确定了，姜昙华真的是他大哥姜未的亲儿子，连口味都一样，眉眼长得像他那个外星人的妈，不用怀疑。
“你妈妈，也就是我大嫂，一开始是我们家的保姆，跟你爸爸结婚之后没多久就生了你，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你们被……”
“说点我不知道的。”
这已经是姜昙华第三次打断自己的话了，但姜尧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语气愈发温和，像是个看孩子胡闹的长辈：“你想知道什么？”
姜昙华看了一眼专心啃排骨的姜浩然，声音压得极低：“比如，你是怎么把我父亲也弄去流放地的？”
姜尧下意识地说：“怎么？”
“据我所知，当年被遣返的只有地外星人和灰界人，就算是通婚，他也不会被送去那种地方，所以只有你——”
姜尧面无表情：“他是自己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