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声响了,姜雪攥着教案穿过走廊拐角。
“哐当!”储物间的铁门发出了闷响。
她停下脚步,看到门缝里漏出半截校服袖子。
又是一声“哐当”,整个铁门哗啦作响。
她打开门,看见三个女生围着一个矮个子男生。
他的脑袋被校服外套兜头罩住,领头的卷发女生更是攥着保温杯往他背上砸。
“你们在干什么!”姜雪冲过去拽开女生手腕。
男生趁机缩到墙根。
他的校服领子歪在肩头,后颈露出的两道新鲜抓痕,还渗着细小的血珠。
卷发女生甩开她的手,指甲上的水钻在日光灯下反着光:“姜老师,我们帮同学练舞蹈动作呢。”
另外两个女生倚着门框笑,“对呀,刚才那下没摔出脑震荡吧?”
男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弓着背往楼梯口退,运动鞋底在地面蹭出灰痕。
“同学,跟我去医务室。”
姜雪伸手想扶,但她的指尖刚碰到男生胳膊,就被甩开了。
男生像一只受惊的麻雀跳开半步,“老师我真没事,下节体育课要迟到了。”
卷发女生忽然抬脚踹向他的膝盖窝,姜雪来不及护住。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怀里的书本雪花似的散了一地。
“再闹就全校通报!”
姜雪扫过三个女生,喉咙发紧。
卷发女生翻了个白眼,从裤子里抽出补妆镜整理鬓角:“你报啊,反正我妈上个月刚给图书馆捐了二十万。”
另外两个女生笑作一团,浓烈的香水味熏得姜雪直皱眉。
德育处主任的办公室飘着龙井茶香,他翘着二郎腿转动着杯子,枸杞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沉沉浮浮。
“姜老师,没有实锤的事别瞎掺和”,他端起茶杯抿了口,“私立学校最讲究家校关系,你这么较真,以后怎么跟家长打交道?”
姜雪咬了咬唇:“我亲眼看见她们动手,男生后颈有伤。”
主任短促地笑了一声,“监控早坏了,总务处说下周才来修。再说了……”
他倾身向前,从办公桌上的镇纸下抽出一张家长捐赠名单,“王雨欣她家是校董,你要真把事情捅去教育局,对谁都没好处。”
姜雪走出办公室时,听见身后传来嗤笑:“公立学校混不下去才来这儿的吧?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段位。”
下午最后一节是姜雪的课,她踩着预备铃进教室,看见后排三个女生正在传阅当季口红新品目录。
她把教案摔在讲台上,粉笔灰簌簌地落在第一排课桌上:“王雨欣、李萌、陈思琪,现在、立刻、站到前面来!”
卷发女生慢悠悠起身,椅子腿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声响:“老师,我们脸上又没写‘坏学生’三个字,你怎么逮着我们就咬?”
姜雪抓起讲台上的笔筒重重一放,“谁再废话就停课一周,我亲自去你们家家访!”
后排男生们开始起哄,有人用圆珠笔敲打课桌,有人学她刚才砸笔筒的动作。
姜雪抄起三角尺敲在讲台边缘:“谁再讲话就记过,档案里跟你们一辈子!”
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三个女生磨磨蹭蹭挪到讲台前,胆子最小的李萌已经有眼泪在打转,睫毛膏晕成了熊猫眼。
姜雪盯着她们校服口袋里露出的烟盒轮廓,声音比平时拔高八度:“你们给我回去写三千字检讨,明天早读当着全班念。另外……”
她走下讲台,直奔王雨欣的位置。
她拉开对方的书包拉链,口红、美工刀、薄荷烟等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这些都是违禁品”,姜雪捏着美工刀,“明天让你们家长亲自来找我取。”
第二天大课间,姜雪正在办公室批改周测卷,门突然被人粗暴推开。
穿高定套装的女人踩着高跟鞋冲进来,爱马仕铂金包上的金属扣甩在姜雪脸上,“你就是姜雪?”
她的嘴咧成嘲讽的弧度,“我女儿回家哭得妆都花了,说被老师当犯人审!”
德育处主任闻声赶来,一看到这阵仗,脑门上满是汗珠:“姜老师,怎么回事?”
姜雪的脸还火辣辣地疼,她捂着脸要开口,女人却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泼过来。
温水顺着姜雪的发梢滴进衬衫领口,灰色衬衫被洇成了深色。
主任拽了拽她的袖子:“快给家长道歉!学生之间小打小闹,你非要上纲上线……”
姜雪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委屈,她喉结滑动几下,没有吭声。
僵持之间,一阵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校长拄着拐杖走进来,银发梳得纹丝不乱。
他瞥了眼湿透的桌面,看向僵在当场的主任:“你先去把三个当事学生叫来,还有和家长了解一下情况。”
他转了个身子,拐杖头点了点姜雪:“你,跟我来。”
校长室在学校办公楼顶楼,姜雪任职不过三月,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踏入。
“坐吧”,校长摘下眼镜,从抽屉里抽出个档案袋推过来:“看看这个。”
姜雪盯着封口处歪歪扭扭的红色火漆印,联想到人事处开除通知的专用封印。
她猛地站起来,撞得办公桌晃动,腿上疼了也顾不揉。
“校长,关于昨天的事我想解释。我的后续处理完全按照校规……”
“先看东西”,校长敲了敲档案袋,“看完再说话。”
姜雪只好抽出里面的文件。
那是一份《青春进行时》的真人秀拍摄协议,拍摄地点赫然是本校校名。
校长端起建盏,吹了吹茶沫:“我们私立学校没有财政工资,能开源就尽量开源。这家娱乐公司愿意出很大一笔钱给学校,借场地拍摄明星体验校园生活的节目,你配合一下露个脸。”
姜雪把文件推回去,“校长,我从来不化妆,上镜不合适。”
校长笑了声,皱纹在眼角堆成沟壑:“知道你缺钱。”
“这是前期费用”,他从抽屉夹层摸出个信封,厚度能抵姜雪半年房租,“节目组还给了额外补贴,拍完当天结清。至于学校这边,参加节目的老师,下学期职称评审自动加分。”
姜雪盯着信封边缘露出的红色钞票,恍惚看见外婆躺在ICU里插满管子的模样。
她迟疑地伸出右手,指尖在信封上方悬停,“我需要做什么?”
“都是些合法合理合规的事”,校长放下建盏:“下周节目组进校,我们再开会谈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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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把钥匙甩在玄关的玻璃台面上,金属碰撞声在空荡荡的公寓里荡出回音。
她把自己摔进沙发,这是二手市场淘的货,弹簧硌得她骨头疼。
她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矿泉水瓶,拧开盖子灌了两口,凉水顺着喉管滑下去,却浇不灭胃里翻腾的酸水。
“形婚”,她对着客厅里晃动的吊灯影子嗤笑出声。
半年以前,她还是公立学校的教学新秀和优秀班主任,现在却像条丧家犬似的窝在陌生城市的出租屋里。
她这辈子都没经历过那么难忘的夜晚。
她本来要坐晚修的,但要找学生面批的试卷落在了家里。
她和别的老师调了班,急匆匆就往家里赶。
她记得自己当时还庆幸,终于能回家吃口热乎饭。
结果推开门,她就看见玄关散落着两件男士衬衫,一件深灰一件墨蓝,纠缠着躺在她给新家买的地毯上。
她听着浴室的水声,僵在原地。
她抱着一丝侥幸,想着说不定是亲戚来借住,又说不定是水管爆了找师傅来修。
浴室门没有上锁,“咔嗒”一声就被她推开了。
她到现在都记得那个画面。
淋浴间的雾气漫出来,在落地窗上凝成扭曲的水痕。
年轻些的男人脸上还挂着水珠,喉结上沾着没擦净的泡沫;年长些的那个正系着浴袍带子,无名指上的婚戒已经不知所踪。
“你听我解释……”王思达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被水声割得支离破碎。
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往外跑。
雨下得正急,柏油路上积着发黑的水洼,她一脚踩进去,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过马路时,她完全没留意到红绿灯的信号,随着急促的刹车声,她摔在了斑马线上。
黑色保姆车的灯光在雨幕里很刺眼,车门开了,有人撑着雨伞下来。
她还未看清楚来人的样子,就失魂落魄地爬起来,脚步一深一浅地往巷子深处钻。
协议离婚拟订得很顺利。
王思达说现在行情不好,房子先挂中介,迟点再卖。除去一人一半的首付,剩下的分账是六/四成。
她多拿的一成算是补偿,代价是闭口不提形婚的事,双方父母问起来就说是性格不合。
扯完离婚证那天,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她想起结婚时,自己亲手在阳台上种的茉莉花,不知道被那两个男人扔到哪里去了。
现在她住在这间月租两千的公寓里,每天要坐四十分钟地铁去学校。
私立学校的家长比学生还难伺候。
今天被王雨欣妈妈侮辱,她差点也想把水泼回去。
可她一想到下季度房租还没着落,又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瞬间,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那是房东发来的消息,说下个月房租要涨五百。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两分钟,发泄般地抓起抱枕砸向对面的白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