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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源精神康复中心(七)

    “……我、我不是很明白您的……”

    “不要紧张,”随春生又重复了一遍,脸上笑意未减,“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猜测,如果冒犯到了你,我很抱歉。”

    她说着,手腕似是无意识地叩了叩桌面。

    歌蒂莉娅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声源处,那些很有心意的使用了花纹、做旧的纸,毫无疑问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东西。

    “您看了这些……我的作品?!”歌蒂莉娅猛得抬头,面上惊惧不似作假。

    随春生挑眉,并没有戳破她的过度反应,而是按照原计划慢慢叙述:“克拉拉女士,你在查尔尼科夫家族少有的亲近的人,对吗?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谈及你的职业时都是一副近乎逼迫的态度,那么,身为当事人的你,又有多少心是真的呢?”

    “我当然是——”

    随春生抬手下压,那是个很明显的让人闭嘴的手势。

    她周身气势强硬,以至于歌蒂莉娅的后半句话真的被咽回了肚子里。

    “再说回这些小诗,很美,这点不可否认,美中不足的是,它们并不是你的作品。”

    随着这句话落下,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直到此时,随春生才真正的微笑起来,那是个礼貌的、带有问询性质的笑,落在歌蒂莉娅眼里,却成了截然不同的意思。

    歌蒂莉娅的紧张褪却羞涩,她好像在被人步步紧逼,一路退到了悬崖边上:“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您怎么会认为这些作品不是我创作的呢?……医生,我以为您至少是理解我的。”

    “我当然理解你。”随春生将诗页拿在手里,一张一张地向歌蒂莉娅展示,“你的生活、你的痛苦、你的思想、你的心意,可前提是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

    “啪”的一声,诗页被毫不留情地扔掷在地。

    “很苦恼吧歌蒂莉娅,明明没有天分,却还是要绞尽脑汁去创作,只是为了去延续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来自上一辈的荣光,想来你的家人应该是不知道你找了枪手的,或者说他们不在乎,乃至、所有人都不在乎,因为但凡有一个人、有那么一丁点在意你的作品,就会发现它们过分多变、缝合、堆砌,绝对不是出自一个人尤其是你之手,而他们所在意追捧的,不过是查尔尼科夫这个名号罢了!”她站起来,双手重重拍在了桌子上。

    ——刚从书上学来的,听说激将法会让对话的人跟倒豆子一样说实话。

    在她的对面,歌蒂莉娅坐在位置上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她好像一台加载过度的计算机,稍有不慎就会炸掉。

    “这就是您的治疗方式吗?”沉默之后,她突然发问,面容依旧美丽皎好,“我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治疗呢,很有新意,您果然如他所说,是个……”

    “歌蒂莉娅!”随春生骤然打断,眼睛里有疑惑、不解。

    为什么会是这样?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这么完好的自我保护机制。

    “我这么说话,你不会感到愤怒、不会想要反驳吗?”

    歌蒂莉娅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您是医生,您的话对我来说就是这世界上最正确的东西。”

    ……靠。

    这孩子被洗脑了吧?

    随春生深吸一口气,指骨咯吱作响。

    没关系,我还有plan B。她如是想。

    随春生脱下身上的白大褂,露出里面仿宫廷风的白色长裙,一些情景下,特殊的衣服确实会让人感到边界和疏离感。

    她走到歌蒂莉娅身边蹲下身,轻柔地握住了被蕾丝包裹着的手。

    歌蒂莉娅起初瑟缩了一下,紧接着便松懈下来。

    两只白净的手深握在一起,缓缓挪到了歌蒂莉娅的心口处。

    “感受到了吗?你的心跳。”随春生说,“有些时候这里会悸动一下,感觉很甜、很幸福,这是开心。也有些时候,比如你听到了一些话——尤其是带有贬低意味的,这里会变得胀胀的、堵堵的,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和开心不一样,它会让你不舒服、本能的想要逃离,这就是不开心。”

    “通常情况下,人们是会将自己的不开心说出来和朋友分享的。”随春生隔着布料按了按歌蒂莉娅的胸膛,她仰头,眼睛湿漉的好像能拉出韧丝来,“你的心难受吗?为什么不分享出来呢?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您……”歌蒂莉娅的呼吸凝滞了。

    随春生猛一探身,和歌蒂莉娅仅有咫尺之遥:“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承担这一切,好吗?”

    她们靠的太近,以至于随春生能看到歌蒂莉娅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她哭了。

    “您给予我的温暖是如此醉人,我、我也很想……医生?”

    歌蒂莉娅的瞳孔陡然放大,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这是什么?……您要对我做什么?”她颤抖着问。

    模糊的视野里,一块旧怀表从医生手中坠落。

    “一些推动治疗的小手段而已。歌蒂,放松。”随春生晃动怀表,轻声诱哄,“请放心,你现在处于一个极度安全的环境里,没有人会去逼迫你、向你施压。而我,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会竭尽所能的帮助你。”

    “现在,盯着这块表,诊疗要开始了。”

    伴随着这句话,歌蒂莉娅很快感受到困意,陷入沉睡之中。

    随春生长舒一口气,撑着桌子站起来,她回到原位坐下,思考着要怎么开始提问。

    创作?家人?经历?还是……

    脑海中灵感乍现。

    她想她知道要怎么问了!

    “歌蒂,你在家族里有什么在意的人吗?”

    歌蒂莉娅的声音闷闷传出:“……克劳迪娅女士,她孕育了我,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居然没有叫妈妈。

    一丝疑惑自心底蔓延。

    随春生勉强压下,接着问:“关于这个人,你还有什么记忆吗?”

    “克劳迪娅女士并不喜欢我,连同我的爸爸,但是,她是个很好的人,即使不喜欢,她也会尽心的陪伴我,和我玩游戏、给我讲故事。……我、我很爱她。”

    “但是她并没有一直陪下去,对吗?”

    歌蒂莉娅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的,她病了。从我有记忆起,她就一直在生病,没人知道她究竟得了什么病,自然也无从对症下药,于是她病得一天比一天严重。在我七岁那年,克劳迪娅女士就去世了。”

    随春生手指蜷缩了一下,唏嘘不已。

    这个游戏的副本怎么都这么苦情呢。

    “接着,你就被家族逼迫着成为了诗人?”

    “准确来说是半推半就。真正有创作天赋的人是克劳迪娅女士,大家都说,她是帝国独一无二的珍宝,遗憾的是,作为她的女儿,我并没有继承到这一点。克劳迪娅女士死后,家族中的长辈希望我能够选择从事文学创作,延续她的荣光,我很为难,但是还是答应了,尽管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天分。”

    有一点随春生猜错了,诗人于查尔尼科夫家族而言并不是毫无助力,因为他们有着当世最负盛名的诗人克劳迪娅。

    不论是作为政坛上的形象代言人还是文学上的创作者,克劳迪娅都毋庸置疑拥有着空前的影响力,这些东西足以在任何时候扭转一次局面,唯一可惜的是它们仅仅属于克劳迪娅,而非查尔尼科夫。

    也因此,查尔尼科夫家族要将克劳迪娅的女儿推到台前,克劳迪娅是死了,但歌蒂莉娅完全可以凭借身份这一点将原本属于克劳迪娅的东西收归囊中。

    天分只是次要,她远比克劳迪娅健康,她会活得更久,直到查尔尼科夫家族找到下一个既得民心又身处贵族阵营的人。

    “……也就是说,你并不排斥做这件事?”随春生艰难地问。

    “我不知道。”

    出乎意料的,歌蒂莉娅并没有正面回答。

    “有时候,我甚至会感到难过,这是对克劳迪娅女士的一种亵渎、我背弃了她的信仰,但是我得到了回报,那么多年过去,我终于不再是一个被保护者。”

    随春生更感到为难了,她难以理解歌蒂莉娅走上这条路的初衷。

    “查尔尼科夫家族里的人待你好吗?”她换了个问题。

    “广义上讲,不好吧。刚开始我并没有找人代写,长辈总是会严厉地去批评,然后加塞各种小课。尤其是我的姨妈克拉拉,她和克劳迪娅女士的关系最近,对我抱的期望自然也就最大,……我让她失望了。”歌蒂莉娅说到这儿的时候,眼角无意识滑落了一滴泪。

    她们是克劳迪娅最亲近的家人,在那人死后原本应该互为对方的依靠才对。

    只可惜利益让人面目全非。

    同时,随春生也感到棘手。

    这样的成长环境,这样的敏感性格,歌蒂莉娅理应是患有抑郁方面的高发率疾病的,可是她没有。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而且是能影响全局的东西。

    随春生斟酌再三,终于开口:“你真的爱克劳迪娅吗?我是指她这个人,而非加诸在她身上的荣誉与名气。”

    气氛陡然陷入僵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在随春生自信却又收敛光芒的注视下,歌蒂莉娅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美丽清明的紫色眼睛,全然不见刚睡醒时的惺忪。

    “你是怎么发现的?”歌蒂莉娅双手抱臂,彻底冷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