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火避开陈唐九的目光,主动看向洋货店老板。
跟陈唐九一样,他也一眼认出了来的这人,心有所感,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等这么久,洋货店老板早就急得不行,看到主角来了,立刻开口:“两位,我叫池衣,开洋货铺的,我记着,两位前些日子在我那买过东西。”
陈唐九点点头:“嗯,是有这事!”
池衣舔了舔嘴唇,面露恐惧:“最近邪门得很,家院子里老是被人扔进动物尸体,最开始是麻雀老鼠什么的,后来是兔子和鸡,再往后是死猫死狗,这一个月几乎天天都有,我琢磨,这样下去是不是得死人啊?”
陈唐九皱了皱眉:“不能吧?要只是隔墙扔进动物尸体,那没准是谁跟你捣蛋呢吧?”
“不不不,我开始也以为是自己惹到了谁,人家故意来找茬的,但今个儿更大了,扔进来一头羊!而且,那些动物的血都流的干干的,就咱们家里杀鸡都放不了那么干净!一滴都没有啊!”
“一滴都没有?”
陈唐九诧异地张大眼睛,转头看了看三火,见他也正看着自己。
两厢目光一撞,都看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圣母像。
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价钱也不用像原先卡的那么死,原先贵,是因为每做一趟活就要耗去一两根乌沉丝,现在只耗一张纸和三火就行。
陈唐九假模假式地掸了掸肩膀,虽然上面什么都没有:“池老板,有话说明面,我出一趟活儿一两金打底,要是事儿麻烦,那得加钱。”
一两金,差不多是一百个银元,等于一百个指甲剪和一百盒手油。
池衣一脸肉疼:“陈先生,能不能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陈唐九敲着桌面,“你家这事听着就蹊跷,少于一两金我肯定是不干,不过话说回来,我就敢这么跟你打包票,在保定城,除了我陈唐九,再没一个人能把你家这事办得利索!”
池衣的脸上半是怀疑半是为难,看了眼满脸淡然的三火,一时目光惶惑,拿不定主意。
见状,陈唐九不耐烦地挥手送客:“不行就算了,你走吧!我得赶紧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就烦这洋玩意儿!”
三火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指桑骂槐,欲擒故纵,这机灵劲儿随谁呢?
陈唐九连唬带蒙的一番游说,洋货店老板池衣被他越说越紧张,就觉得今天这事再不解决家里就要出人命似的。
很快谈拢了一两金子的价格,陈唐九也不张罗换衣服了,起身就要出发。
可三火却没动。
出了堂屋,陈唐九一回头,朝他招呼:“走哇?”
三火站起来,却拐了个弯往后院去了,压根没理他。
猜他八成还在因为下午的事生气,陈唐九有点尴尬,瞄了探头探脑的池衣一眼,清清嗓:“咳,我还是去后面换身衣服,等我!”
他加了十二分小心,靠近蹲在树下的纤瘦人影。
天快黑了,只能看到树底下黑黢黢的一团,他知道,三火正在喂猫,自从他来,喂了好几年的猫都跟自己不亲了,对三火倒是随叫随到。
陈唐九也跑过去蹲他跟前,果然看到他正在撸那只懂事的大橘。
“三火?”
“干吗?”
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很难看出到底生没生气,陈唐九有求于人,低声下气地哄:“咱去洋货铺看看啊?”
三火一口回绝:“不去。”
大橘翻了个身,肚皮朝上,三火的手指插入肉嘟嘟的毛皮,原地画着圈。
这只大橘平常碰都不让碰,能谄媚到这个地步是陈唐九没想到的,这么毫无防备的姿势,他也想摸摸。
担心再摸跑了惹三火生气,他按捺住上手的冲动:“就去看看呗,听说池衣有个女儿呢,这两天吓坏了,可怜见儿的!”
三火冷冷瞥他一眼,依旧是那句:“与我何干?”
陈唐九讨了个没趣,但这个答案倒是不太让他意外。
不成了,看来只能用乌沉丝了,就给一两金子,那只能用一根,多了就赔了。
心里盘算着,突然听到大橘发出嗲嗲的“喵呜”声,突然就蹦出来个馊主意。
他自言自语:“哎哟,我这傀术练得也不行,可别丢了傀门的人。”
见三火没反应,他继续:“倒也没事,我还有乌沉丝呢!虽说是大材小用,但也比丢人强。”
见还没反应,他托腮叹气:“唉,圣母像啊,洋妖怪咱也没见过,万一乌沉丝也不行,那我没准就折了,我折了不打紧,可就不能继续找棺材了,而且,保定城这猫猫狗狗恐怕都要遭殃咯!”
三火歪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担心棺材,还是为猫猫狗狗的安全考量,终于从大橘身上收回手。
“赶紧换身衣服去,丢人现眼!”
“好嘞!”
陈唐九麻利地去了。
池衣的老婆中午那会儿在后院柴垛里发现死羊,找池衣连哭带闹,池衣实在没心思经营,就把洋货铺给提前打烊了。
陈唐九和三火被直接引去后院,看到了放在柴火堆上的那只干瘪羊尸。
皮毛乱蓬蓬都打结了,找不见伤口,也没沾到半点血迹,羊眼像是蒙着雾,半睁半闭透着诡异。
保险起见,陈唐九今天带着乌沉丝来的,有这东西在身上,才到巷子口就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这会儿仔细分辨,来源却不是这只羊。
那就只能是圣母像了。
三火的目标看样也是前院的铺子,正睁着冰冷的眸子望向那边,眼底像是被手中油灯的光给烧起来了,寒霜化为了冰晶,亮晶晶一片。
实在是害怕,池衣把洋货铺里所有烛台都点亮,道了个歉就匆匆跑了。
圣母像那块儿的烛台格外多,也格外亮,三火盯着那白瓷罐子似的雕像,慢吞吞眨了下眼。
源头就是这里,但那雕像一动不动,陈唐九束手无策。
他凑近三火:“我说,这洋妖怪是跟咱们这的妖怪不一样哈,这要咱们这的妖怪,看到收妖驱邪的早就跳了,这货倒是沉得住!”
三火瞥了他一眼,缓缓抬手,轻点在圣母像的额头。
“噗——”
底座冒出一股轻烟,空气中荡开甜腻腻的味道,像是上品楼刚出炉的老婆饼。
陈唐九下意识吸了一口,觉着还挺好闻,下一刻,脑子一晕,身子一晃,好在一把扶住了供奉神像的桌子。
不好,这烟有蹊跷!
他担心三火也中招,赶忙转头看他,却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像看白痴:“不会捂着口鼻?”
陈唐九赶忙把自己给捂上,瓮声瓮气地问:“你为什么没事?”
三火懒得理他,扭头看向这排货架的尽头,烛光照不进的死角一片晦暗。
“吧嗒,吧嗒……”
像是水滴落在木地板上,越来越急。
陈唐九吞下一口口水,擎起三叉烛台往那边照了照,隐约看见什么东西,就壮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
渐渐地,一道半透明的暗色影子映入眼帘,个头快高到天花板,却瘦的像根竹竿,因为个子太高,陈唐九仰头都看不清它的脸。
就算是个洋鬼,也不能这么高吧?
烛光照应下,陈唐九感觉那怪物在不停晃动,一下拉长,一下缩短,没个固定形状,他眯起眼睛,还没等看清,那东西陡然化作一团湿雾向他飘来。
这回看清了,竟是一个个小米粒大小的红色颗粒,像是去年在山中见过的大团大团的红蚂蚁。
他一时搞不清这东西的路数,往后退了几步,不料却撞到三火身上。
三火呵斥:“不准退!”
陈唐九:“不是……”
三火一把把他推到一旁,对着漫过来的雾念到:“区区残魂,没有媒介如何能修得肉身,不如放下执念早入轮回!”
陈唐九贴近他,狗狗怂怂地问:“我说,洋鬼有轮回这一说吗?”
三火一愣,旋即扬起眉毛:“来都来了。”
陈唐九说:“要不直接灭了算了?”
三火点头:“也行。”
陈唐九赶紧往旁边让了让:“上!”
仿佛听懂了他们的话,湿雾卷着凉意遁到货柜上方,钻进柜顶和天花板的夹缝当间,在柜边留下一抹殷红。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吸了动物的血,凝成的血雾。”
“啊?”
“否则早魂飞魄散了。”
“哦……”
陈唐九谈不上害怕,但身上的确有点发瘆,他还没见过这么凶的鬼。
这两年他降妖伏魔的活儿干了不少,大多数孽障只是犯了界现了形,并未真正伤人,这洋鬼可够狠的,今天能逮动物喝血,明天就能逮人,不得不除。
他捞了一把口袋里的乌沉丝,稍稍定住心神,想看三火怎么解决。
纸傀对付这东西好像不太对路啊……
转眼间,血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三火站在原地,眼睛稍稍往右一撇,落回到圣母像上。
他偏头问陈唐九:“带乌沉丝了吗?”
陈唐九赶紧捂口袋:“干吗?”
三火伸手:“教你乌沉丝的真正用法。”
真正用法?
陈唐九愣了愣,双颊有点发烫,哭丧着脸掏出乌沉丝:“你不是能耐吗?倒是用傀术啊,用乌沉丝的话这趟就亏本了,你可得赔给我!”
三火冷哼:“破东西,有什么可宝贝的!”
陈唐九觉得他是在吹牛,不服不忿地说:“那你倒是给我点儿啊?”
“等找到棺材,要多少有多少!”三火双手将乌沉丝扥直,目光盯住货架上某处,“捂好,别吸入血雾!”
湿雾贴着凹凸不平的房梁漫延,仿佛展开猩红触手的八爪鱼,悄无声息爬满头顶,蜡烛焰头舔到湿漉漉的空气滋滋作响,火苗渐渐变成幽蓝色。
“吧嗒”,脖子上突然一凉。
陈唐九一手捂着口鼻,拿另一只手在后脖子上轻轻一抹,沾到满手黏腻的红。
妖孽啊,早知道带两根乌沉丝好了!
咋还不动手?
他看三火仍然木头疙瘩似的站着不动,又不敢开口喊他,灵机一动,贴着货柜慢慢蹲下去,只求离头顶的血雾远点。
侧脸有点发痒,像是有什么很轻的东西在撩拨,他上下牙打起了架,心惊胆战地上手摸了摸,哦,原来是三火手中垂下来的半截乌沉丝,刚好在他耳尖擦过。
顺着乌亮的丝线向上看,三火细腻的面庞被幽蓝烛火照得瓷白,安静得像是个假人,他拉了拉他衣摆:“三火,三火……”
三火垂眼,看到怂怂的陈掌门,一点也不掩饰脸上的嫌弃,还往远处挪了挪腿。
趁此空档,血雾蓦然压下,腥臭气息直逼天灵盖,三火嘴唇动了动,十指交握,又猛地一拉,那头发丝粗细的乌沉丝居然被拉成了一张泛着金光的大网,将头顶的血雾全都包裹入内,一丝不剩。
随着网兜逐渐缩小,在里头不断翻腾的血雾最终变成小小一团,最后被三火随手握进掌心。
陈唐九瞠目结舌。
“厉害啊,三火,这就是乌沉丝的真正用法?”
“之一。”
“所以,到底怎么用的?”
笨死得了!
三火欲言又止,蓦地目光一凛:“小心身后!”
货柜下方腾起一小片暗藏的血雾,利箭般扎向陈唐九后颈,三火一扬手,袖中纸偶激射而出,在半空化作一只凶悍的狸花猫。
陈唐九被直扑过来的黑影吓了一跳,本能往旁边一歪头,箭头贴着他颈边擦出一道血痕,正射入狸花猫大张的嘴巴里,穿了个透。
血花飞溅,猫身落地。
“我去!”陈唐九叫了一声。
他还以为是猫被箭给射穿了,定睛一看,原来是猫把箭给吞了,血也不是猫的血,纸傀重新变为纸偶的同时,不再成形的血雾被吸收,纸猫变成了血红色。
他骂了句脏话,又感觉脖子侧面火烧火燎地疼,慌忙上手去捂。
“别碰!”三火一把捏住他的腕子,盯着那处伤,微微蹙眉。
方才陈唐九拿的烛台早掉了,他回身拿了另外一个,蓝火虽然已经变回黄色,但仍然烧的不旺,大病初愈似的。
他把烛火凑近他的伤,见到一个两寸长的创口,渗出来的血混上了妖物的脓血,反射出几点妖冶的黑红,周围还起了好几个大水泡,像是被烫出来的。
难得见到三火的紧张样,陈唐九堆了,声音飘着问:“啥呀?有毒啊?”
三火目光在伤口上流连片刻,把他的脸扳向另一边,偏头凑近他的伤,唇瓣微张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