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深宫出逃 > 危危我心
    沈良时娓娓说完那日露藻宫中种种景象,心神似是还没缓过来。

    林双却是意料之中,和她之前猜想的大差不差。她敲了敲案,示意沈良时回神。

    “除此之外呢,关于皇嗣的事她什么也没和你说?”

    “……没有。”沈良时看着她指节弯曲落在案上,恍惚道:“怎么会这样呢?这也太……荒唐了。”

    林双“嘁”一声,若无其事道:“这有什么,感情不就这么回事吗?”

    沈良时见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难以置信道:“可我和她……我们都是女子啊!”

    林双将蜡烛从中掰断,随口道:“女子也是人,人与人之间相处就会有感情,男子和男子之间也会有,人本就有七情六欲,又不是只有对阴阳不同的人才会有情和欲,这样的事世上多的是,反倒是男女之间有欲无情者多。”

    沈良时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什么,林双只当她是自小被礼法泡腐了,接受不了这种事,毕竟自己刚知道的时候也有些消化不了。

    她便垂下眼,指甲从断开的烛芯处抠下一小块,在指尖碾碎,一股微乎其微的异味钻进她的鼻腔中,她面色一变。

    “传万慈安来!”

    “那你也会有吗?”

    话语声同时响起,两人俱是一愣。

    林双抬眼,沈良时目光氤氲地看来,眸中似有不解又含情意。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这几日二人同榻而眠时耳边那道清浅的呼吸,以及沈良时的身子若有若无地贴到她的手臂上。

    林双心神一凛,声音也不自觉寒下去几分,“你说什么?”

    沈良时面色透出些不自然,她扭回头去,嗫嚅道:“你说人与人之间就会有感情,我会有,那你呢?”

    林双闭了一下眼,沉声对迦音道:“你先下去。”

    待迦音走远,院中再无其他人后,林双脸色莫辨,“沈良时,你认清楚,你我只是萍水相逢,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

    “所以,我不会对你有什么多余的感情,就算有,也只会是相识一场的朋友罢了。”

    “至于你,只不过是对我帮了你一把而心存感激,你不要一时冲昏头,错把此当情了。”

    沈良时垂着头,鼓弄着自己被花油滋润过的手,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她只低声应了一句,其余什么都不再说。

    林双自知这番话有些伤人,也不再去看她的神情,拿起蜡烛起身离开嘉乾宫,往太医院去了。

    她衣摆猎猎,行色匆匆,看上去十分凶煞,认识她的宫人都避之不及,不再敢上前奉承。

    太医院常年煎煮汤药,上空总飘着浓重的药味,飘出三里地去,苦的人倒胃。

    林双将蜡烛扔到万慈安案上,道:“看看这里面加了什么。”

    万慈安与她仅有几面之缘,一直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人,暗地里劝过沈良时好几次。此时他觑了一眼负手而立的林双,不情不愿的拿起蜡烛闻了闻,道:“只是普通的白烛。”

    林双没接话,脸上写着不满,他只能将蜡烛碾碎。

    “曼陀罗。”万慈安皱着眉,“怎么会有曼陀罗呢?这是将曼陀罗花粉加在蜡中,待燃烧时,曼陀罗也会被人吸入,会使人产生幻觉,量小不易发现,也不会致死。”

    林双沉吟。

    原来如此,有人在送到嘉乾宫的白烛上动了手,沈良时每日燃烛抄经,不断吸入,所以噩梦缠身,醒来又生幻觉。

    “开一剂解曼陀罗的药方送到嘉乾宫。”

    这盆脏水被扣到嘉乾宫的头上,露藻宫也未必好到哪儿去,林双打算去见一见晏嫣然,或许她会知道什么。

    一名小太监立在门外,拦住她,道:“林霜姑娘,慎刑司关着的宫女吵着要见您,辛苦您去一趟。”

    桑朵被断断续续折磨了快半个月,终于松口愿意坦白,但求着吵着要见林双。

    “巴扎依桑娜,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几日不见,桑朵已经饿得不成人样,蓬头垢面,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见林双走进来,她立即扑上去抓住牢门,迫切地问。

    林双歪着头打量她,道:“我说了,使了银子,连逼带骗问出来的。”

    桑朵隔着牢门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袖,道:“她还好吗?还活着吗?”

    “不知道。”林双拂开她的手,在衣袖上掸了一下,学着那晚她在渭宁别馆求饶似的口气语句,恶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桑朵怨恨地伸手抓向她的脸,被她轻飘飘地躲开了。

    “你一日不交代,你母亲的命就一日悬在刀尖上,生死一线全在于你。”林双双手抱在胸前,下巴抬起睨着她,“我既然能查到她,就有办法把她抓到京城来,你要是老实交代清楚,我也能送你出去和你母亲团聚,如果不行,大不了就让裕妃把她杀了。”

    “你!”桑朵气急败坏,“你既然都知道是裕妃,为何还要来逼我?我只是一个奴婢而已,我能做什么?”

    外面已是艳阳天,慎刑司里却还是潮湿阴冷,透着腐烂的味道,待的久了难免有些恶心,林双“啧”一声,“少在这儿装,裕妃怎么和你说的我大概能猜到,我只是图个方便,也给你条活路。”

    暮色四合时,沈良时坐在桌前,看着满桌的饭菜有些失神。

    “林双还没回来?”

    迦音为难的摇摇头,道:“林双姐去内务府了。”

    下午万慈安就将药送过来,但曼陀罗的毒不是一日能解,沈良时连日梦里梦外都见鬼,眼下到了天色昏暗的时候,心中依旧有些发怵。

    林双进到内殿时,寝殿里灯火通明,她约莫能猜到沈良时还没睡,但只自顾回了自己屋。

    碍于白日里檐下发生的事,林双觉得不能再去看她,倘若沈良时真对她起了旖旎心思,她这番作为无异于欲拒还迎。

    林双仰面躺在榻上,心头纳罕,“她不是喜欢皇帝吗?是哪儿出问题了?”

    她十五岁以前的人生只有习武和打架,十五岁之后开始行走江湖,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诸般武艺——平心而论,沈良时确实是她遇到的人里面最好看的,比那些劳什子花魁、美人还要漂亮,跟她以前遇到的人也不大一样,柔弱、爱哭、手无缚鸡之力,还有些沉迷于男女之情。

    江湖第一美人身后每天追着数不清的爱慕者,男男女女,林双曾经也是其中一员,但不为美色,是为她手中独一份的“红袖千剑”,后来讨教过了,一般,自此再无往来。

    沈良时不一样,她身上没有什么武林绝学,她只是林双流离到皇宫是结下的一段缘而已。

    林双虽从未通情事,但见过他人谈情说爱,还见过自己的师弟哄骗姑娘一套又一套,大多都是沉沦于皮相和欲望,没有什么真情实感。

    因此她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不避讳但也不追求,她也不认为两个人能因为这么一点相处就能生出异样情愫来。

    所以她觉得沈良时只是一时脑热或者分不清而已。

    “林双姐,睡了吗?”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迦音的脑袋从门缝中探进来。

    林双闭上眼不应答,俨然一副睡熟的样子。

    她本以为这样迦音就会老实地离开,岂料小丫头就站在门边幽幽地一直喊她。

    “睡着也被你喊醒了。”林双耐着性子道:“什么事?”

    迦音将一碗安神汤捧起来遮住脸,小声道:“娘娘的安神汤。”

    说罢,还讨好地笑了笑。

    林双:“……”

    沈良时环膝坐在床榻上,头枕着膝盖,盯着帷帐上的流苏,烛火照映下,她长发散开,柔和又温顺。

    林双透过窗往里看了一眼,走到门边本想推门而入,却又顿住,头一次彬彬有礼地叩了叩门。

    “进。”

    沈良时有些意外,见她手中端着安神汤,连忙接过来,道:“这种事让迦音做就好了,让你深夜还走一趟。”

    林双看着她拿开勺子,捧着碗汩汩往下灌,波澜不惊道:“不是你让她去请我的吗?”

    “咳咳!咳咳咳咳……”

    沈良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看向她的目光震惊,触及她毫无波动的视线,又只能气道:“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林双就梗着脖子乜了她半晌,随后她回身合上门,又去挨个吹熄殿中的烛火,动作僵硬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睡觉。”

    沈良时爬回床榻上拖拽被子,待烛火全部熄灭,殿中陷入一片黑暗,林双行至榻前,二人一坐一立,一时无人动作。

    ……怎么睡?

    ……还搂着睡?

    前几日夜里,沈良时常因为梦中惊吓睡不安稳,林双本就因为有人在侧而觉浅,又被她翻来覆去的惊扰,醒来无数次,所以常睡到一半将人手脚一锢,如此方得以到天明。

    沈良时的脸烧红,幸而在晦暗中,没人能瞧见。

    她手抠着锦被,往里挪了几寸,刚要开口,就见床前立着的人如同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坐了下来……然后不动了。

    两人对峙片刻,两两无声。

    沈良时环是殿中一圈,忍着心底的害怕,道:“再坐下去就天亮了……”

    她听到黑暗中有人叹了一口气,然而还不待她去分辨其中意味,就听有人敲门,声音紧又急。

    “娘娘,不好了!”

    林双几步上前拉开门,问道:“怎么了?”

    “凤仪宫出事了,”迦音换了口气,道:“皇后娘娘不行了!”

    小产之后,皇后一直不见好,太医院想尽办法,只想出用参汤吊着她的精神。林双私下猜测过她断气是迟早的事,但没想到这么快,又这么突然。

    阖宫嫔妃不顾更深露重赶到凤仪宫,皇帝已经守在榻前。

    沈良时心里突突直跳,想起临走前林双同她说的话。

    “皇后突然不行了,背后一定有人动手,这盆脏水不是泼给你就是泼给晏嫣然,无论谁向你发难,你都咬死不知此事,咬住裕妃和襄妃不放,问她们要证据去。”

    沈良时抬头看向硕大的“凤仪宫”三个字,攥紧迦音的手臂,迦音担忧道:“娘娘,您还好吗?”

    她摇头勉强一笑,“本宫没事,进去吧。”

    皇后寝殿内此时挤满了人,沈良时越过其他嫔妃走到前头去向皇帝见礼。

    张裕正从皇后身上撤下银针,他颤巍巍地向皇帝告罪,“微臣无能,只能为娘娘吊住气,陛下多与她说说话吧。”

    “滚!都滚!”

    “陛下。”宋颐婕拉住暴怒的萧承锦,气若游丝道:“不怪太医们,是臣妾身子不争气。”

    萧承锦握着她的手,道:“不会的,朕已经在找天下名医来为你医治了,你会好起来的。”

    宋颐婕缓缓扯出一个虚弱的笑,道:“臣妾多谢陛下,但是臣妾还是没能为您生下一个嫡子,不知如何去面见父皇母后……只愿他们不要怪臣妾,陛下也不要怪臣妾,不要累及臣妾的父亲,他年事已高,还请陛下恩准他告老还乡。”

    “朕答应你,朕都答应你,”萧承锦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知不觉竟流下两行泪来,“都怪朕,是朕一直要你给朕生一个皇子,否则你也不会小产,也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宋颐婕猛地捂唇咳嗽起来,一滩血在帕子上晕开。

    沈良时同其他人一齐跪下,高呼“皇后保重凤体”。

    宋颐婕面色灰败,半月时间将她耗得形容枯槁,再不见往日端庄得体,她躺在绣有凤凰纹样的床帐里,如同被关在一个华丽的匣子中,被吸走了所有的生气。

    短短几年,将她与以往那个潇洒恣意的丞相府独女变得天差地别,变成了以前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沈良时垂首跪立,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觉得有些不认识她了。

    宋颐婕挣开萧承锦的手,抚摸着锦被上绣得栩栩如生的凤凰,“陛下,您还记得当年您来相府向我父亲求娶我时的场景吗?”

    乍闻此言,沈良时脊背顿时僵住,她抬眼看向尚在流泪的萧承锦,只见他脸色忽地沉下去了。

    “皇后,你是病糊涂了。”萧承锦擦掉眼泪,向众妃嫔示意道:“你们先下去吧。”

    皇后不顾他的阻拦,继续道:“我没有糊涂,我一直记得,您和我父亲说心悦我已久,希望能求娶我做您的正妃。”

    “陛下当时还只是皇子,第二日您就请求先皇赐婚,父亲劝了好几天,他说你明礼数,知进退,将来定是个好夫君,将我嫁给您他很放心……”

    “贵妃,朕让你退下!”

    其余人早在皇帝开口时就马不停蹄地离开,唯有沈良时还跪在原地,身板挺直,偌大的宫殿中现下只有他们三人。

    沈良时不顾萧承锦的呵斥,怔怔地看着宋颐婕,无意识倾身向前,道:“然后呢?”

    “贵妃!”

    宋颐婕不知为何蓦地落下泪来,她看着朱红的帐顶,最终闭上了眼。

    “陛下,其实我从来不想做什么太子妃、皇后,我喜欢骑马,喜欢跳舞,喜欢皮影……唯独不喜欢做皇后……”

    “我想起仗剑江湖,想过自由的生活,而不是整日在宫中……”

    “其实我知道,您并不是喜欢我,您只是需要我父亲的支持而已,但没关系……我也不喜欢您,我和您竟也这样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

    萧承锦大声道:“来人,将贵妃请出去!”

    殿外的侍卫冲进来架起沈良时的胳膊,强硬地掰开她抓着床柱的手,用力间折断了她长长的指甲,流出血来。

    沈良时拧不过两个侍卫,被他们拖起来往外带,她此时也顾不上形象,只盯着躺在榻上的宋颐婕,竭力道:“让她说完!萧承锦你让她说完啊!”

    她离宋颐婕越来越远,远得逐渐听不清她说了什么,殿门隔断开,她跌坐在月色下,头一次觉得如此无力,方才的怒意散去,宋颐婕最后一句话也逐渐消散。

    “皇后死了,宋颐婕就能继续骑马去仗剑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