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林簌簌,夜深月寒,又是林间。
“林双。”
林双负着手回过头,手中玉笛在腿侧敲了敲,见沈良时踏月而来。
月光下泄,和风一起钻入林间,也是这样的光景,五个月前林双和沈良时说“会再见的”,五个月后真在月下相见。
风吹乱沈良时的鬓发,她抬手将其别至耳后,闻到林双身上飘来的气味,是马奶酒混着血腥味。
“你……”林双微顿,手中的玉笛又在腿上敲了两下,最后跟话本中一样俗套地问:“还好吗?”
“还行,跟你走之前差不多。”沈良时莞尔,“你呢?天下第一,回家了吗?”
林双叹了口气,道:“还没,去了趟蓬莱洲解身上的毒,眼下要去雪山。”
沈良时轻轻“嗯”一声,道:“在外不要受伤了,我给你的玉坠还带着吗?”
林双移开视线,瞥向山坡下,随口道:“扔了。”
沈良时似乎早有预料一般,不恼也不怒,只略有些失望地垂下眼,道:“扔了就扔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开,一时无话,只能听到风吹的枫树林簌簌作响。
沈良时垂着头,林双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只能看到挽着发的两根玉簪,一改白日里的满头珠钗。
作别五月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和沈良时相处,如今二人已不是嘉乾宫中的主仆,不再同居一个屋檐下,更不会日日相见,本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甚至有过争执,五个月不通往来,自然会让她们生疏。
不知为何,林双觉得还有些彷徨。
当日她说会再见,是看沈良时哭得难看,随口胡诌罢了,她没想过两人会在这儿猝不及防的相见,让她毫无准备。
宫中六个月实实在在的相处,就像是一个太逼真的梦,逼真的林双都觉得自己有些怀念躺在桂树下、摇椅中晃晃悠悠睡过一天的日子。无极塔中,五感尽失,除了江南堂,林双也会想到摇椅的“吱呀”声、嘉乾宫的灯火,还有两人挤在一张床上时彼此衣料摩擦和呼吸声。
林双觉得自己今晚约莫是喝多了,尽想一些乱七八糟、不切实际的东西。
她甩了甩头,空干自己的脑袋,手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沈良时。
“这个你或许认识。”
沈良时指尖摸索过印上的一笔一划,低声道:“这是父亲的私印。”
林双道:“从刺客身上搜到的。”
那批刺客已经被捉拿回来,由平西王亲自连夜审问。
林双道:“物归原主,那些刺客和容嫔脱不了关系去,或许你可以借此机会扳倒她,怎么处置交由你。”
沈良时摇摇头,道:“朝中与草原开战半年,只是险胜,如今开春,再打下去胜算不大,所以陛下才会邀草原来谈判,就算我向他说明此事跟草原逃不了干系,他也不能拿那些人怎么样的,说不定还落了把柄在他们手中。”
确实,如今最好的结果就是能与草原谈和,两边相安无事,若草原使者真在这儿出了什么事,必定又是一场恶战。
林双手中玉笛在腿上乱敲一通。
沈良时循声望去,笑问:“这玉笛用着还顺手吗?”
林双在手中转了转,道:“顺手。”
沈良时得意道:“它出自前朝第一铸剑师之手,名叫‘中宵’,好好保管它,世上可就只有这一只,便宜你了。”
“中宵……”林双喃喃。
沈良时朝营帐方看了一眼,道:“我要走了,陛下还等着见我。”
“好。”林双又问:“你老家在鞍落城吗?”
沈良时轻轻颔首,不解问:“怎的了?”
林双道:“无事,我今夜就要离开,此行经过鞍落城,你可有什么话要带回去?”
“这么快?”沈良时先是一惊,随即轻轻一笑,道:“你忘了,我家只有我一个了,不过……”
她仰头看向天边那轮玉蟾,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些悲戚来,“你若是路过,就替我去看看沈家祖宅是否还在吧。”
沈良时如来时一般,乘着月色离开,她小跑着下山坡去,像是偷溜出去嬉戏的未出阁姑娘,被夜风扬起的大袖衣摆鼓鼓的,如同随时要驾风而去,又被几根看不见的金链条拉回来禁锢住。
她没再哭,还笑着跟林双挥手。
“林双,下次再见了。”
下次,又是什么时候呢?
“中宵。”林双手中玉笛被握的有些暖意,不再那么凉,“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另一只手从身后拿出来,手中握住一个蓝宝石雕成的蝴蝶,缀在一根镶嵌宝石的细链上——正是先前系在沈良时腰间那根。
刺客来的突然,慌乱中从她身上掉下来,摔在尘土中,兵荒马乱,无人注意时被林双捡起擦干净,收入怀中。
她本想还给沈良时的,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交出去。
戚溯牵着马等在远处,手拢在嘴边大声道:“小师妹,该走了!”
林双带着薄茧的指腹蹭过蝴蝶翅膀,擦掉上面的印子后又收入怀中。
林双心想,下次吧,下次再见就还给她。
沈良时掀帘而入,见年轻的帝王正坐在书案后,帐中未点烛火,他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
“陛下传臣妾来有何事?”
萧承锦瞧先看见她那张动魄惊心的脸,不知道有多少觊觎者,当年是,如今亦是。
“爱妃去哪儿了,身上带着这么重的凉意,你身体不好,可别病倒了。”
沈良时由着他扶起身,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妾有些喝多了,就到外面走走。”
“只是自己吗?”萧承锦握她肩头的手微微用力,“没有旁人?”
沈良时吃痛却没躲开,“臣妾不敢欺瞒陛下。”
萧承锦猛地一推,沈良时往后踉跄了几步,只听他寒声道:“那你告诉朕,你身边那个暴毙的小宫女为何今日又出现在席间?”
沈良时心头一跳,强作镇定道:“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萧承锦点亮烛火,照亮他沉下去的脸色,“好一个不明白,贵妃这么聪明,险些连朕都骗过去了,你可知她就是江南堂林双?她潜伏在你身边这么久,你当真一点不知?你又是居心何在?”
沈良时跪地道:“臣妾不知,也不知什么林双,她是内务府分配来的,后来冒犯臣妾,杖责之后就被臣妾关到慎刑司去了,其余的臣妾一切不知。”
萧承锦弯腰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想透过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出什么来,但沈良时不避不让地直视回去,堵得萧承锦无处可以发作。
“阿时,你我少年夫妻,你当真不曾骗朕?”
沈良时默了片刻,道:“陛下,您的少年夫妻是皇后,不是我。”
萧承锦扶她起来,叹道:“阿时,这件事朕已经和你解释过很多次了,朕已经说的倦了,不要再提了好吗?”
沈良时望进他的双眼,问:“除了此事,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瞒着你?”萧承锦呼出一口气,有些不耐烦地闭了闭眼,“朕是皇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谁给你的胆子来质问朕?”
沈良时向前一步,靠近了,面色也沉下来,让萧承锦怔愣一瞬,那是他鲜少在沈良时脸上看到的表情。
“我再问一次,我兄长是怎么死的?何时死的?你当真没有骗我?”
萧承锦严眼中闪过诧异,极其细微的波动,还是被沈良时捕捉到了。
“我兄长早就死了,萧承锦,你欺我沈家无人,欺我这三年困在冷宫消息不通,勒令阖宫蒙骗我,骗我兄长在狱中重病,逼我不得不顺从!如果不是容嫔向我耀武扬威时说漏了嘴,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放肆!”萧承锦勃然大怒,道:“你为了一个死去的罪臣,胆敢来逼问朕!沈良时,你当真以为朕不会耐你何吗?”
沈良时嘲道:“你的储君之位、皇位,是沈宋两家帮你坐稳的,左右沈家只有我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萧承锦双眼眯起,问:“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违逆朕,是那个林双教你的?你要跟他们一起背叛朕吗?”
“背叛?”沈良时惊讶于这两个字,讽笑出声,“你要的一直是沈家的权利,你装作倾慕的样子接近我,又主动求娶宋颐婕,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谁背叛谁?早在你要娶宋颐婕的时候我就说过此后陌路,你却一意孤行向先帝请求赐婚,强硬将我留在这宫中。”
“我曾经真的体谅过你的难处,也想过和你此生相敬如宾,但你刚愎自用、疑心深重,从来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自私虚伪,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如果不是你,我本不用困在宫中这么多年。”
萧承锦当年在诸位皇子中最让人忽视,彼时将军府风光得意,作为幺女的沈良时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拱月,伸出手来怜惜他,只这一次机会,他就披着羊皮装出深情款款的样子,哄骗到沈家,也哄骗到了宋家。
宋颐婕对他和沈良时之事知晓一二,千万个不愿意也抵不过圣命难为,这桩婚事成了她和沈良时之间最大的隔阂,好不容易即将消除时,又迎来萧承锦请旨赐沈良时为太子侧妃。
萧承锦魔障地连连点头,喃喃道:“朕就知道,你一直心系平西王,当初念书时你就和他最要好,后来他更是为了你上阵杀敌,你是不是在后悔,如果当年他送你点心赔罪没被我遇上,你如今该是和他举案齐眉了?”
沈良时愣住,对此事压根没有印象,将头一偏不愿意看他,“陛下金口玉言,就如您所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怎么想的重要吗?”
萧承锦反应过来自己口不择言,沉默半晌平静下来,伸手要搂她,安慰道:“好了阿时,这些都不重要,今晚的事朕只当没发生过,过去的就过去了,朕还是爱你的。”
过去了?怎么过去?
父兄死了,宋颐婕死了,还有这些年的光阴……怎是一句‘过去’就能轻飘飘地揭过的?
沈良时拂开他的手,后退数步,喑哑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是,朕也是这么想的。”萧承锦伸手去扶她,道:“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们重新开始……”
“万般因果,今日一刀两断。”
萧承锦顿住。
“你什么意思?”
沈良时脱去身上金丝绣成团纹的外袍,这些年的忍耐在此刻叫嚣不服,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异常平静,格外大胆,心中千回百转。
要什么?从此两不想见吗?
不止,那座皇城她看的恶心了,她要的不仅仅是不再见这个人,还有更多。
沈良时想起西北,想起徐司容,想起林双坐在桂树下问她的话。
“倘若有一日,你有一个能像徐司容一样离开皇宫的机会,自由和情爱,你会选什么?”
自由,沈良时要自由。
“我要走,放我出宫。”
“不可能!”萧承锦猛地拂袖,气得忘了责怪她出言不逊,“你简直在痴心妄想,你要出宫去哪儿?你是朕的贵妃,朕岂能放你贸然离宫!”
沈良时将那件象征无限荣宠的外袍扔了,固执道:“放我出宫。”
萧承锦捡起那件外袍,强硬地披在她身上,勉强软下声道:“阿时,不要胡闹了好吗?待皇后丧期一过,朕就封你做皇后,到时候你就是朕名正言顺的妻子,可以一同载入史册……”
沈良时摇头,“我不想做皇后。”
“那你想做什么?”萧承锦皱起眉,不悦道:“你想做皇帝吗?”
沈良时顺着他的话问:“如果我说是呢?”
萧承锦的噎住,答不出来,也骂不出来,他不能忍受任何人觊觎他的皇位。
沈良时挣开他的手,道:“往昔丁点情意消磨殆尽,你我只有恨和仇,相看生厌,我不想再折磨我自己了。”
萧承锦颤抖着问:“相看生厌?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待在我身边对你来说都是折磨吗?!”
沈良时从他几近扭曲的脸上移开视线。
这个动作彻底激怒萧承锦,他一把掐住沈良时的脖颈,狠声道:“你不能离开,我不会让你走的!”
“萧、萧承锦!”他的手缓缓手紧,沈良时在他手中逐渐喘不上气,面色发紫,艰难出声道:“那你就在这儿杀了我……”
沈良时坦然地合上眼,不管不顾地任由萧承锦夺走一寸一寸呼吸。
她逐渐失去意识,脑中不断闪现过幼时的场景。她跟在兄长后面偷偷看来府中学习兵法的皇子,先瞧见锦衣华服的四皇子像只开屏孔雀一般,又瞧见角落的二皇子只着素衣,只顾着低头看书。
最后是和宋颐婕在城郊跑马,她拉住自己说:“阿时,抱歉。”
空气大股大股灌进沈良时的肺中,她倒在一旁大口喘气,窒息过后的眼花,让她只能看清萧承锦的轮廓,看到他手中将那件外袍撕的稀烂,看到他伸手指着帐外,让自己滚。
沈良时扶着书案艰难地爬起来,强撑着身体掀开帘走出去。
月上中天,林间吹来的风扬起她散开的发,吹过辽阔的草地,一路西去,徜徉天地。
沈良时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跑起来,她跑着离开营帐,风凛冽地刮过她的脸,吹得眼睛涩起来,涩的泪水流下来,但她没停,甚至不敢伸出手来擦掉眼泪,任由泪水模糊视线。
她抢过一匹马,翻身上去,骑艺已经生疏,跑得颠簸,不得章法,还险些把自己摔下去,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跑的……总之,诸多不顺。
但没关系,她终于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