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双归来的消息一夜传遍整个江南,这对于那些依附于江南堂的小门派无异于天大的好消息,不少人闻讯赶来祝贺。而此前趁机找茬的人也在心惊胆战,更着急着四处搜罗宝贝,上门赔礼道歉。
不过无论是抱着何种目的来的人都未得见林双本人一面,只被其它弟子客客气气地请出去了。江南堂弟子腰板挺直了,下巴微抬,倨傲地挤在一起,瞧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客人,道:“师姐说了,恩者仇者,善者恶者,她都会一一清算,还望有些人善自珍重。”
而林双本人正结束晨练从桂园里出来,她一手提剑,一手握着一截桂枝。
“师姐!”林似从远处跑近,亲亲热热地挤着她,二人肩抵着肩一块往回走。
林双将剑收到身后,问:“今日不用去练武吗?”
林似道:“爹他们出去了,放一天假。”
林双颔首。
二人一同回到林双的院子中,洒扫的下人进进出出,檐下飘来熏香的淡淡气味。
林似对这个院子的熟悉不亚于自己屋,进了门就自顾去找茶和点心。她跑了几步,迈上主屋前的台阶。
林双见外面下人动作轻缓,且房门紧闭,便知有人还没睡醒,及时出声示意她往对面书房来,“这边。”
林似不疑有他地跟了过去。
原本林声慢是要给沈良时安排另一个院子的,江南堂地大,师兄妹们却都挤在这一处,院子一个接一个,想再找只能找到另一头去了,林声慢担心她一个人住着无趣。这时候林双提出让沈良时来跟她一块儿住,沈良时无异议,当晚林双院中就收拾出一间不亚于主屋的宽敞空屋。
沈良时随她回到院中,林双给她四处简单介绍了一下,问她还缺什么时,沈良时指着一边问:“我能住这儿吗?”
一株茂密的桂树斜着脖子从窗户钻进屋中,桂花开时满屋沁香,光影斑驳地落在上面,让沈良时很是心动。
林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她自己的屋子。
沈良时见她不答,佯作委屈道:“你在嘉乾宫时说住哪儿就住哪儿,我可没说一个不字。”
林双轻轻颔首,“可以。”
沈良时拎着衣摆三两步迈上台阶。
林双招手示意下人,“将我的东西搬到书房去,往后我就先住在那儿。”
林似捻着点心道:“师姐你要是不愿意跟良时姐住,就让她搬来和我住吧,我还是很乐意和她睡一张床的!”
林双没搭理她,从屏风后绕出来随手将换下的衣物搭在架子上,对着铜镜整理衣襟。
“哇……”林似不禁拉长了嗓音,半是调侃半认真问:“鲜少见你穿的这身衣服,今日是有什么好事吗?”
不同于往日,林双换下江南堂沉闷的校服,穿着一身妃色宽袖锦袍,扯了颜色略深的腰带一系,更显她高挑,长发挽起,发带两端的细绳垂下来,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敲在背上。
林双将之前嫌麻烦的组玉佩翻出来,摆弄好挂在腰间,道:“回来几日都在忙,今日和沈良时出去转转,给她添些物什。”
林似咋舌,不满道:“怪哉怪哉,怎的往日不见你这般梳洗打扮陪我去裁衣裳?”
林双手上一顿,随即回头看来,林似以为她是心有愧疚,却听她毫无波澜问:“你之前说谁家的衣裳最好来着?”
林似:“……”
一应衣食住行所需物什其实江南堂准备的差不多,沈良时无不满意,但林双总觉得差点什么,这几日都在忙,一直没思索出究竟差什么,今日得了空,林双便心中大致罗列了一份清单,催促着沈良时梳洗后,二人乘舟前往江对岸。
双木城中水路居多,人们出行大多用船,顺着四通八达的河流可以去往任意地方。江南堂独占一方,其余百姓多数住在江对岸,因此城中最热闹的也在江对岸。
时辰尚早,二人到市井摊贩上过早。林双想着她的口味,着意多点了些,都是些江南的特色。
沈良时隔着腾腾升起的热气,看她垂着眉眼拨弄碗中的食物,片刻后一碗豆花被推到自己面前。
林双问:“这几日住的还习惯吗?”
沈良时颔首,道:“也算意外之喜,竟然还能在这儿遇到熟人。”
“渃湄姐?”林双挑眉问道:“你二人怎么认识的?”
沈良时道:“杨家世代为宫中太医,年幼时我们还一起念过书,后来她双亲因病离世,杨祖父便带着她离开京城回乡了,只知是江南,没想到原来是双木城。”
这在林双猜想之中,杨家与江南堂关系不错,幼时堂中弟子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到他们家去医治,杨渃湄和林单也算青梅竹马。
太阳逐渐毒辣起来,集市中的吆喝声此起彼落,柴火燃烧后的气味在温度上升中格外明显,新鲜的时蔬和鸡鸭鱼肉被摆上摊,热乎的点心甫拿出就被很快卖光。
林双付过钱后,拿到最后一包杏仁酥。她示意老板不用包好,直接接了过来,点心的烫意隔着纸传到她手心,二人嚼着杏仁酥坐上一艘乌篷船。
船身摇摇晃晃,在水面上与其他船只擦肩而过,穿过几座拱桥,二人衣摆搭在一起,袖袍轻轻擦着。沈良时朝两岸看了看,见不再是先前的小屋小舍,而是连成片的阁楼亭台,有的已经挂上牌,招呼着客人往里走,而有的才刚刚打开门。
“我们要去哪儿?”
林双朝前方抬了抬下巴,道:“去十三斋。”
船夫一边撑桨,一边乐呵呵道:“林姑娘一回来就去给弟弟妹妹们取衣服啊?”
林双笑道:“他们的事有其他人操心,我只操心我自己的。”
沈良时不解:“十三斋?”
船夫又道:“姑娘是外地人吧?十三斋啊是双木城最有意思的去处,什么姑娘家的胭脂水粉、钗环衣裙啊里面都有,款式新颖,你不妨多去看看,尤其是有一家……”
林双拍拍船身打断他道:“行了陈伯,知道你女儿在里面开铺子呢,我们会去照顾她生意的。”
陈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头看向前方时,“咦”了一声,“这大清早的江姑娘怎么在这啊?”
柳枝垂到水面上,成一道绿帘,只见帘后款步走出一名窈窕女子,她脚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盒,正打着把伞立在岸边招手,待乌篷船驶近,她朗声道:“陈伯,搭我一程!”
陈伯摆摆手,“有客人咯!”
江婴欠身一看,俏生生道:“林二姑娘最怜香惜玉了,肯定会搭我一程的对吧?”
林双面无表情道:“后面有的是船,我赶时间。”
江婴毫不顾忌,直接迈上船,道:“林双,不是你跟到我屁股后面求我的时候了是吧?”
求?
沈良时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流转。
林双盯着江婴覆着面纱的脸,片刻后淡淡道:“胡言乱语。”
但依旧将杏仁酥放到沈良时手中,起身让了出去。
江婴满意地眯起眼,手中的伞递到林双手中,道:“记得搬东西哦!”
话落她便自然地钻入乌篷船中,同沈良时并排坐下。
“哟,还有个小美人呢?”江婴摘下面纱,露出张略施粉黛的精致脸蛋来,“小女子江婴,十三斋中笙歌坊的坊主,姑娘贵姓?”
沈良时颔首,“我姓沈。”
乌篷船中位置不算宽敞,两个纤瘦姑娘坐着虽还有空,但要坐下三个人就有些勉强,故林双将她的箱子搬到船上,便立在船头。
江婴道:“进来坐啊,你害羞什么?”
林双撑开伞挡住阳光,不睬她。
江婴见她背影挺直,不为所动,阴阳道:“换了身衣裳,你还矜持上了?”
沈良时将杏仁酥递过去,江婴也不客气地拿起一块儿来,问:“沈姑娘真识货,他们家的点心做的最好了,要排长队才能抢到!”
沈良时莞尔,“林双买的。”
江婴“嘁”了一声。
林双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知道吃人嘴短吗?”
十三斋阁楼相依而上,层层叠叠,门前已经泊了不少船只,来往客人进进出出,男女皆有。
林双拎着木箱掂了掂,手中伞一偏挡在她们二人头上,“你这箱子里是什么?”
江婴识相地接过伞,道:“前几日我的琵琶坏了,送去修,今日才取回。”
林双掂了掂手中的箱子,想起之前那把前朝的象牙琵琶,后来再未听沈良时提起过,必然是留在那个什么莎手中了。
十三斋内如同一个硕大的迷宫,挨挨挤挤的铺子,有的宽敞明亮,有的小小一阁,兜售东西也天南地北。
分别时江婴亲昵地拍拍沈良时的手,“有空来听曲儿啊!”
林双毫不客气地将木箱还给她,道:“警告林散,让他今晚早些滚回去吃饭。”
与江婴分别,二人顺着人流往十三斋里走。沈良时抬头环视四周,这才能看清里面约有五六层,每层约有几十间铺子,成环形相接。木梯蜿蜒而上,还有两个机关设置的云梯,人只用站在上面它便能自己缓缓上升,在每个楼层都会停下。
“这边。”林双在她肩头拍了拍,示意她跟自己走,“小心撞上了。”
话落,两个搂在一起的醉汉踉踉跄跄从她们旁边经过,险些撞上沈良时。
一楼看上去都是酒楼饭馆,有的垂着轻纱罗帐,里面灯火隐晦又暧昧。门口倚着的几个俊秀小生一见她们,两眼放光道:“林二姑娘,许久不见啊!把我们都忘了吗?”
林双只瞥了一眼便加快脚步离开,留下他们几人在后徒劳呼喊。
二人上了云梯,沈良时没忍住低声问:“他们叫你,你为何不应?”
林双莫名其妙,“我为何要应?”
沈良时半真半假道:“我一直当你是正直无趣,原来你以前也玩的挺开。”
林双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我玩什么了?”
沈良时冲下面依旧翘首看着云梯的几人抬了抬下巴,“小倌。”
“……”林双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在这儿发作,直到云梯在二楼停下,她将人拽到角落,道:“我没点过,以前都是去那儿抓人而已。”
沈良时存心逗她,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哦”了一声,林双见状还要解释,她却不给说话的机会,自顾迈进一家铺子去。
林双只能咽下这口气,再找机会算账。
颇具风情的老板娘看不出年龄,一眼认出林双,咯咯笑着直呼‘林二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断说一些好话,最后才问:“你师妹最近可没有在我家订裙子啊!林二姑娘来给自己置办?”
林双道:“带我朋友来逛逛。”
老板娘拉起沈良时的手,引着她转了一圈,在心中大概估计出她的尺寸,又问她有没有喜欢的样式、形制、料子,便到后面去了。
沈良时这才明白今日来的目的,“衣服我有,江南堂备了好些,不必如此麻烦的。”
林双应了一声,手滑过陈列的钗簪,拾起一只点翠双钗在她头顶比划两下,觉得不满意又放下了。
老板娘抱着几身衣裙出来给沈良时一一展示介绍,“这些啊都是京城现下时兴的,近来姑娘们最喜欢的样式料子,姑娘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其实早前在鞍落城买的那身绣蝴蝶的大袖袍最合沈良时的心意,不过后来遇到那么多事,早划了几个口子,不成样子了。
沈良时有意翻了翻,没能找到绣蝴蝶的,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远处的林双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伸手拉起一身绯红长裙道:“我觉得这个不错,你不是最喜欢红的吗?”
沈良时错愕地回头看她。
她从未直言说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颜色,但自幼时起确实偏爱红色一类,以往在宫中内务府送来新衣总挑选扎眼颜色来讨好她,其中就少不了红色,那会儿担心惹人非议,多是退回去让他们再做。
到了江南堂,堂中为她准备的换洗衣物是上好的,从料子到绣工,但不知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会,都是清一水的月白、天青等淡色。沈良时借宿于此,自然不能再为他们添麻烦,故而没当回事。
沈良时试了那身衣裳,绯红长裙在里,腰带比划出她的腰肢,要淡一些的外袍迤地,上面绣着大朵的映日荷花,还有金线勾出层层波纹,行走间真如光下湖面,波光粼粼。
老板娘的嘴角就没下来过,一个劲儿地夸赞,“哎呀!真真是衬得姑娘貌美非常啊!你瞧瞧,尺寸也刚刚好,这颜色也就只有姑娘这样的肤色才能穿的出来,换了其他人都不行……”
沈良时展开双臂在转了一圈,裙摆上的花样晃动起来,她问:“如何?”
林双点头道:“好看。”
她知道沈良时穿什么都会好看。
老板娘上下打量过来,忽而激动地一拍手,又按着沈良时坐在铜镜前,拆掉她的发髻为她重新梳妆,抹上胭脂水粉,描眉画钿,配以珠钗玉环,最终将一对荷花步摇插在她的发间,流苏落在她的肩上。
“这样是不是更好?”
镜中人分明眉眼不变,但不同于先前的温婉可人,此时看上去更有几分娇俏艳丽。
老板娘道:“姑娘先前的发髻妆容过于简单,显得人呆呆的,全靠脸撑着了,这妆容衣裳啊都是用来给我们锦上添花的,姑娘生的好,就更应该让它们发挥出作用,戴这种颜色鲜艳的,衬得你倾国倾城!”
林双抱着手偏头打量镜中的人,以往在宫中,沈良时总是云鬓金钗,满头珠翠堆砌,显得她高高在上,华贵得不近人情。
此时换了一个模样,但是像世家里娇生惯养的姑娘,不过比之豆蔻华年的女儿,眉眼间总归有几分思虑的痕迹,倒更添些意味。
沈良时转过来看她,无声询问她的意见。
林双目光从镜中滑到她脸上,“我觉得好看,你呢?你喜欢吗?”
沈良时眉眼弯弯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