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洗尘的宴席结束时,已是戌时二刻,林双一晚上没吃到几口热乎饭菜,净让漂亮话给灌满了双耳。
林单将宾客送走折回来,下人已经开始收拾残局,他见林双瘫在椅子上揉太阳穴,温声道问:“师妹饮酒了?”
林双摇头,“未曾,只是师父开的是好酒,闻了一晚上难免头晕。”
林单笑着拍拍她的肩,道:“早些回去,我让人给你送醒酒汤,喝完好休息。”
“嗯。”林双环视过周遭,见除了忙碌的下人外只有他二人,不禁问道:“渃湄姐呢?师兄不送她回去吗?”
林单道:“今日杨家祖父母也在,她同他们一道回去。”
林双“啊”了一声,“我倒忘了。”
她脑中嗡嗡作响,直到回到院中才稍有好转。院中灯火不甚明亮,主屋只虚虚透出一些亮光,林双猜想沈良时应当是准备就寝了,也不便去打扰,只自顾沐浴歇下。
书房灯火一灭,院中寂静非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双朦胧中醒来,听到屋外传来清浅的脚步声。
林似做贼似的摸了进来,见主屋仍有灯火,心下一喜,蹑手蹑脚地靠近,但还不待手扶上门,身后就传来一道冷风,林似当即转身一躲,只见那道来势汹汹的冷风无声地在门前散掉,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林双负手立在书房门前,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林似几步走到她面前,摸不着头脑,“你怎么睡在书房了?”
林双打量过她一身没换下的衣服,还带着宴席上的酒气,问:“什么事?”
林似道:“晚上没吃饱,上城外烤鱼,去不去?”
应了她的话一般,林双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林似便默认她答应了,又道:“问问良时姐,我看她也没吃多少。”
林双道:“她睡下了。”
林似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我去叫醒她。”
林双回屋披了件外袍,边将衣带系紧,边朝主屋走去。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回应声才推门而入,见沈良时散着发倚在床头,不抬头地问:“怎么了?”
林双道:“林似他们要去城外抓鱼充饥,你要去吗?”
沈良时眸光一亮,欣然同意了,立即下床绾发穿衣,林双则退到房外等她。
双木城无宵禁,入了夜依旧热闹,河上船只络绎不绝,两岸店铺灯火通明,隐隐的丝竹管弦声从十三斋传出来,将所有的热闹都往这头攒。
江南堂亥时落锁,任何弟子不得外出,晚归的弟子要受罚,因此他们只能另辟小道,或翻墙或钻洞溜进来,想偷偷摸出去的弟子亦然,为此堂中每月都要修缮围墙。
好在林双轻功了得,踏云而行对她而言不过喘口气的事,否则带着沈良时翻墙也太不雅体面了。她搂着沈良时,在夜风中毫无声息地掠过高耸的房屋,轻车熟路地避开堂中夜巡弟子,出了江南堂不见停的势头,直接钻进偏僻小道。
沈良时被她拽着往前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道:“不等等林似吗?”
“她会跟上来的,若跟不上定是被捉住了,马上就会将我们招供出去,我们更要赶紧走了!”
林双步子大,几乎想拔身直接借着轻功飞到城外,也确实这么做了——她用力拽了沈良时一把,趁人还没摔倒时,紧紧握着她的肩,几个起落跳上屋顶,黑夜里犹如一只燕子,让任何人都没有能抓住她的机会。
沈良时有些畏高,尤其在仅能依靠林双的手抓着她的情况下,心中的恐惧更是被放大不知多少。她原本只死死抓着林双腰侧,此时后者飞得更快,只握着她的肩,沈良时再顾不上其他,紧闭着眼环住她的腰,恶狠狠威胁道:“我要是掉下去你就完了!”
夏夜的风急,吹散两人紧挨在一起的热意。
林双舒坦的眯起眼,不当回事地道:“人在屋檐下要学会低头啊贵妃!”
“林双!”
林双心满意足地止住话头。
双木城外有座老庙,名为众生寺,已有百年历史,因为地处偏僻,平日里香火不算旺盛,但也落了个清净,寺中僧人能静心诵经。
寺庙依山而建,寺后半里路就是山泉,泉水澄澈干净,泉中游鱼无数,是江南堂弟子的玩处之一。这些年江南堂每年都出钱为寺中添香火修缮,因此方丈才对他们到寺后来胡闹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见到林声慢时隐晦地提上一嘴。
此时山中漆黑一片,看不清前路,正是夜间动物出来觅食的时候,树林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让人毛骨悚然。
林双后悔自己像以往一般空着双手就出门,冒冒失失的,应该带盏灯,倒不是她看不清夜路,是同行的沈良时隐约不安起来。
林双反握着沈良时的手,两人的小臂贴在一处,确保二人的肩贴着肩,仿佛这样能让沈良时安心些。
她一手拨开杂乱的树枝,二人沿着树林终于走到开阔地带,已经能听到泉水流动的汩汩声,几步开外的树上挂着几盏灯笼,将那一片地方照的明亮起来。树下正坐着两个人生火,而旁边的山泉中,已经有人挽起袖袍裤脚,正拿着削尖的树枝弯腰寻找。
“到了。”林双捏了捏她的手。
沈良时声若蚊蝇地应了一声,“嗯。”
“诶?师姐你来了!”林散回过头来,见二人行至跟前,拍拍手站起身来往她身后看了看,“林似呢?”
“后面。”林双轻轻侧头示意。
此时落后的林似也跟了上来,喘着粗气瘫坐在地,道:“师姐你也不等等我!你们知道吗?墙头又砌高了!巡逻的弟子增加了三组,好险我就被抓回去了!”
杨渃湄铺了干净荷叶在边上,挽着沈良时的手坐下,道:“我原以为你不会来,毕竟那会儿在京中你最听话了。”
林散数落了林似几句,被后者不耐烦地打断了,“你早来这么久有抓到鱼了吗?我都快要饿死了!你看看大师兄,明白人与人的差距了吗?”
“你又好到哪儿去?干活!”林散没好气地扔给她一根削好的树枝,三下五除二跳进水中。
林似气急败坏地拉住正在解外袍的林双,抱怨道:“师姐你看他!哪儿有把师妹当牲口使唤的?”
林双没搭理她,解了外袍随手放在沈良时手边,道:“水边风凉,小心受寒。”
沈良时颔首,瞧着她挽起衣袖,推着还在抱怨的林似下了水,山泉中一下热闹起来,林散和林似的拌嘴声清晰地传到岸上,还能听见林单夹在中间劝解。
林似大声道:“师兄你偏心!你一碗水不端平!”
林散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师妹,你太大声了,鱼都被你吓跑了。”
林似气急了,不管不顾伸手猛地一推,将林散推地向后踉跄几步,他身后正弯着腰的林双被一撞,二者都摔跌倒在泉中,浑身湿透。
“林似——”
沈良时无奈问:“他们一直这样吗?”
“是啊,是不是很吵?”杨渃湄莞尔,道:“别人看来,他们是江南堂堂主的亲传弟子,是最有练武天赋的人,但实际他们几个是天底下最爱玩贪嘴的。”
沈良时问:“林双也是吗?”
杨渃湄摇摇头,道:“林双不贪玩,她从小一直在堂中关着,每天练功,从不外出,早些年我只见过她几面,直到三四年前她出关,开始和弟子们一起四处游历,我偶尔会随行,这才见的多,也是那个时候她声名鹊起,但毕竟年少,哪儿有不爱热闹的?就像在国子监那会儿一样,我记得还有宋颐婕、萧承安……现在应该叫皇后和平西王了。”
沈良时垂下眼道:“你应该知道,皇后她……”
杨渃湄缓缓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我还是更习惯叫她的名字,当年太子大婚,我还以为他要娶的是你,后来我随祖父进京,与她见了一面,我第一次见宋颐婕规规矩矩地穿着整套华服,还嘲笑她像一只被绳子缠住手脚的猫,她竟然没骂我。”
沈良时的目光在火光中有些涣散,她缓声道:“她是因为小产病逝的,宫中的妃嫔为了陷害我和晏嫣然,才殃及了她。”
杨渃湄沉吟片刻,才问道:“这些年,你过得也不容易吧?”
沈良时一愣。
杨渃湄道:“沈家的事,我远在江南也听说了,皇帝治了沈叔父的罪,紧接着沈大哥又因走私贪污下狱,前后不过一月,摆明是为了——”
“算了,不说也罢。”她叹了口气,又道:“那你呢,朝中的大臣必然不会放过你,皇帝对你如何?”
沈良时摇头道;“过得不如往日,但总归是活着,现在也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了。”
杨渃湄见她面色怅然,也不愿再提及她的伤心事,只道:“也是,总归以后你就住在江南堂,我们相互照应,一切会好的。”
她宽慰地搂住拍拍沈良时的肩,道:“以后我们能天天在一处,跟小时候在京中一样!”
历经磨难,山泉中的几人终于拎着几条鱼上岸来,林单和林散将鱼简单处理了穿上棍,架在火上烤着。
林似也不顾衣角还滴着水,挨着沈良时坐了下来,问道:“你们聊什么呢?”
杨渃湄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擦擦自己的脸,逗她道:“在说让你爹给你加课业,省得整天祸害你师姐,再不行就给你招一个夫婿。”
林似撇嘴道:“我才不要,为什么不把林散弄出去,他更烦人,况且师姐最疼我了,她愿意被我祸害。”
“让开。”林双从后面拎着她的衣领将人拖开,“谁教你的一身水往别人身上靠,坐远些。”
林似不情不愿地挪到林散身边,一对眼又开始你来我往,从拌嘴到吵起来,最后开始掐架。
林双身上烘干后依旧有山泉水的腥味,她坐的远些,伸手用木棍扒拉了几下火堆,让火燃得更旺。
沈良时抱着外袍挨到她身边来,问:“冷吗?”
林双原本盯着火堆出神,见她凑过来,道:“我不冷,你冷?”
沈良时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接过她手中的木棍,学着她的样子扒拉火堆。
林双道:“再让你拨两下该灭了。”
沈良时扔了木棍,道:“你跟我讲讲你以前在江南堂的事吧。”
林双蹙起眉,“除了练武就是练武,跟你们念书差不多,没什么有趣的。”
沈良时又道:“我们上国子监还有逃学的人呢,堂中这么多人,肯定也有有意思的人和事啊,再不济你和林散他们呢?”
林散和林似互相扯着头发越打越远,林单喊了他们的名字几声,嘱咐他们别走远。
林双从扭打在一起的二人身上收回视线,道:“堂中弟子练完基本功后都由自己的师父带着,只有每天的早课在一块儿上,师父一直是分开教导我和大师兄他们,后来他再没什么能教给我的,我就自己待在院中练习,常常一待就是几个月,除了各家功法,对我而言确实没什么有意思的事。”
说到各家功法,林双倏然想起来些事情,道:“江婴,你还记得吗?”
沈良时不明所以地点头。
“他们说江婴是江湖第一美人,我没什么感觉,她手中有一本‘红袖千剑’,是她的成名之技,听说很是厉害,我刚出关的时候师父还不让我去远的地方,于是我就去找她想跟她过两招,她不肯,我就一直在十三斋门口堵她,后来讨教到了,一般,我就没再去找过她,没想到这事被她念叨到现在。”
沈良时似是明白了什么,迟缓地“哦”了一声。
林双扭头看着她,道:“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就是,为何还拐着弯地去问别人?”
沈良时托着腮,视线定定地在她脸上落了好一阵,随即慢慢移开,看向烧得正旺的火堆,“什么都可以直接问你吗?”
热意烧得林双半边脸有些烫,她往后挪了些,掸了掸还皱巴巴的衣摆,抱着手仰靠在凸出来、盘扭纠缠的树根上,看着对面的林单在撒调料,困意涌上来,她打了个哈欠,随口道:“当然。”
“你师兄的婚期是什么时候?”
“六月初七。”
“喜欢吃什么?”
“肉。”
“喜欢喝什么酒?”
“不喝酒。”
“我和别人谁更好看?”
“你。”
林双睡意顿时消散一半,沈良时依旧坐在那儿托着下巴,看背影并无回头的意思,似是对自己的答案意料之中一般。
“无论和谁比都是我吗?”她的声音略带笑意。
林双“嗯”一声,悻悻地收回视线,道:“无论和谁比我都一定会选你,还要问什么?”
沈良时不作声地坐直身子,两只手搭在膝头的外袍上,直到林双快睡着的时候,她才出声问:“你现在有了吗?”
林双又打了个哈欠,夜风袭来,凉得让她清醒些,她站起身从沈良时膝头拿起外袍,抖开披在她肩头,“有什么?”
“感情。”沈良时仰头看她,道:“人与人之间相处就会有感情,在嘉乾宫的时候你说你没有,那现在呢?”
林双僵在原地。
人与人之间就会有感情,爱和恨,总会在相处中慢慢滋生,悄然无声让人无法察觉,譬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双就想将沈良时拴在自己身边,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忍不住心里暗暗较劲,想让她过得比在宫中好,怕她有什么不和自己说,偷偷抹眼泪……像是那三年是她亏欠了沈良时一般,所以想去偿还给她。
林双心里揣摩出味儿来,这份感情不是对弱者的怜悯之心,也不是对朋友亲人的照顾之意。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滋生出来的,是担心她不愿意跟自己回江南堂,是在雪山历经围困,是锦瑟山重逢又别,亦或是是寒衣节分离,还是更久前,目睹她在皇宫中伶仃无依。
怜悯成了心疼,照顾有加却还自责不够。
那枚宝石蝴蝶至今还没交出去,被她自欺欺人地藏在书房枕下,总在等下一次。
林双避开她的视线,道:“现在已经不是在嘉乾宫的时候了。”
沈良时追问:“所以你也有了对吗?”
林双没再回绝她,却又沉默下来,一言不发。
林单用棍子拨了拨火堆,火势小下来,他大声招呼道:“好了,可以吃了。”
“我去叫他们俩。”林双当即大步流星地朝远处的二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