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弃原本还沉浸在能重见光日的喜悦里,谁知当日下午就变了天,呼啸而过的北风携带着深冬的寒霜,整个蓬莱山都染上几分冷气。
他喜悦的心情瞬间坠入冰谷,下了雪的夜晚就会格外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恐惧再次袭来。
镜花台的夜也会黑暗无光吗?
晚饭过后司青衔便坐到窗边的榻上,他将炉子里的炭点燃,然后在茶壶里放了阳羡雪芽又加了今年初雪时存下的积雪。
窗外是窸窸窣窣的雪落声,殿内的炭火越烧越烈,壶里的茶水在沸腾翻滚,司青衔靠在楠木凭几上看话本子,绿豆蜷缩在草窝里睡觉。
这只不过是最寻常的日子,对楼弃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安宁,不,准确来说这是他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生活。
楼弃坐在云纹蒲团上认真研究手里的九连环,环环相扣互为因果,每一环都跟下一环有关联。
他摆弄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解开的法子,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也太复杂了。”
阿娘以前给他买过木偶娃娃、拨浪鼓、布老虎,像九连环这样需要动脑子的玩具,阿娘说他还太小等长大了再给他买。
他已经过了八岁生辰,阿娘却再也不会给他买玩具了。
坐在榻上看书的司青衔注意到正在发愁的小楼弃,他瞥见小徒弟皱着眉一副困惑的神情,再看他手里的九连环丝毫未动,猜到他应该是不会玩这九连环。
他放下手里的话本,朝楼弃招了招手,“阿弃,过来。”
楼弃听话地走到司青衔面前,他直接将手里的九连环递过去,闷闷地开口,“这个不好玩。”
司青衔接过九连环仔细端详了一下,原来是因为解不开才生闷气,这小孩真好玩。
“不好玩?我怎么觉得是你不会玩,你过来,我教你。”
这人真是无趣得很。
楼弃嘴上没吭声,但还是忍不住偷看司青衔熟练地解开了九连环前两个环,惊得他眼皮一跳,心里嘀咕道:这人怎么什么都会。
没过多久司青衔就顺利解开了一半的环,他瞥见楼弃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唇角的笑意愈深,养了个口是心非的小玩意真是有趣极了。
司青衔把解开的九连环递到楼弃手里,他想让楼弃再试一次,便施法将九连环恢复原样,挑眉道:“这次学会了吧。”
楼弃认真地开始琢磨九连环,没过多久就顺利解开了,他又拿起地上的鲁班锁,不出意外又解开了。
“你小子挺聪明啊。”
司青衔没想到楼弃能一点就通,他赞许的眼神落在楼弃身上,孺子可教啊,这孩子可比今年新招的弟子聪慧得多。
玉阙真人是八荒六合最有天赋的修仙者,是无极真人最出色的弟子,自然也是蓬莱最牛逼的仙尊之一,仅次于蓬莱掌门。
天之骄子向来眼光毒辣,司青衔年少时也曾在山巅俯视众生,他自然更喜欢有慧根的弟子,但比起有慧根的弟子,他还是觉得这小玩意更有意思。
看着满脸开心的小徒弟,司青衔猛地想起舜之随口说起的一句话,“你这徒弟哪里都好,就是名字不好,这孩子原本就命运坎坷,这名字更是雪上加霜了。”
楼弃,弃字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字,只有抛之弃之的意思。
司青衔又突然想到这孩子搬进镜花台之后,自己还没送过他拜师礼,不如就送给他一个新名字。
他顺手捋了捋楼弃额前的鬓发,道:“阿弃,为师有一个礼物想送给你,好不好?”
“?”楼弃一脸疑惑地看着嘴角含笑的司青衔,这人怎么总是一副气闲神定的样子,好像任何事情都不会打乱他平静的心绪,真是怪得很。
司青衔起身走到紫檀木桌案前,他拿起墨迹未干的毛笔沾了浓墨,手上的毛笔滴了两滴浓墨在宣纸边缘,他思忖片刻才在宣纸上写下一个‘珩’字。
他挥洒自如的动作像是另外一个人,隐隐透着意气风发和上位者的从容不迫。
纸上虽然只写了一个字,但笔锋苍劲有力,力透纸背的锋利显露出来。
楼弃走过去才看清楚纸上的字,嗯,这字写得是极好的,但他不认识。
他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师尊,这个字我不认识。”
“无妨,为师教你写这个字。”
司青衔掩唇浅笑着将毛笔递给小徒弟,楼弃生疏地握住毛笔,方才摆弄玩具十分灵活的手变得无比僵硬。
司青衔注意到楼弃的握笔姿势是错的,但他并没有责怪楼弃,而是俯身握住了小徒弟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珩’字。
在最后一笔落下前,司青衔清冽的嗓音在楼弃耳边响起,就像是一泓清澈的泉水从山谷而下,能冲刷所有肮脏不堪的东西,也包括楼弃过往的一切不堪。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为珩也,这个珩字就是为师送给你的礼物。”
积石有玉,玉一向是君子所好,阿娘总说君子如玉是温润美好之意,玉又被世人赞誉是高雅之物。
听到司青衔的解释后楼弃诧异地抬眸,如此好听的字居然是他的新名字?!他怎么配得上这样好的字……
他喃喃道:“新名字?”
司青衔没听出楼弃的顾虑,只当他是高兴,便拿着他的手继续在纸上写珩字,解释道:“小楼弃,为师觉得你的名字不好听,避而弃之,这寓意不好,所以为师送给你一个新的名字,可好?”
也许是司青衔眼底的笑意过于温和,看得楼弃脑海一片空白,下意识点了点头,应道:“好。”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答应了某人,他生无可恋地别过脸,早知道就不该分心,这下好了,连名字都改了。
放下毛笔的司青衔看见小徒弟一副纠结的神情就猜到他是不好意思,便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脑袋,不出意料地被他躲开了。
司青衔唇角的笑意愈深,这小子还挺傲娇,便故意逗他,一直喊他的名字,“阿珩,阿珩,阿珩。”
楼珩听得脸上一烫,这人怎么这么无聊!他别扭地开口,“干什么?”
司青衔一本正经道:“刚才叫你好几遍,你都不理人,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楼珩默默骂了句有病,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师尊起得名字自然是极好的,这个字我第一次见所以觉得稀奇。”
这孩子还挺会敷衍人。
司青衔端起桌上的茶盏细细品尝这茶,他突然想起膳堂王大娘的手艺,肚子里的馋虫瞬间被勾出来,他倒是想尝尝王大娘做的面,便淡淡开口,“阿珩,你喜欢吃面吗?膳堂的王大娘做面很好吃。”
楼珩疑惑地看了一眼慢悠悠喝茶的司青衔,这人是想吃面了?想吃就吃呗,干嘛非拉上自己?
虽然不理解司青衔的行为,但他还是乖巧应道:“都可以,师尊,我不挑。”
楼珩还没反应过来司青衔的话是什么意思,仙侍就已经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春笋肉丝面、一碟子梅花糖糕、一份虾仁豆腐羹放在桌上了。
他看着眼前浓油赤酱的肉丝面,心里默默吐槽司青衔的口味真是奇特,这玩意能好吃吗?
“仙尊,您要的吃食已经送来了,若没有旁的要事,我等告退。”
仙侍们恭敬地行礼后就退下了。
司青衔拿起筷子夹了几根冒着热气的面咬了一口,嗯,味道果然没变,他又尝了一块梅花糖糕,香甜软糯,不愧是王大娘的手艺,是天下无人能比的绝妙。
吃得正欢的司青衔瞥见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的楼珩,这孩子既没动筷子又没吃糕点,难道是不喜欢吃甜口的面?
便将另一碗推到楼珩面前,道:“你怎么不吃?甜咸口的面很好吃,你尝尝就知道了。”
楼珩听得头皮一跳,甜口的面?!这玩意能吃吗?
在司青衔期待的目光下,楼珩颤巍巍的手拿起了竹筷,他夹了一根塞进嘴里,浓油裹着甜酱的味道真是一言难尽。
他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尊,您当真觉得这面很好吃?”
司青衔认真地点点头,“好吃啊,为师在外游历就惦记这一口,为师觉得这整个蓬莱最会做菜的就是王大娘。”
“师尊的口味真是独特。”
楼珩尴尬地笑了笑,默默放下筷子后拿一块梅花糖糕,他还是老老实实吃糕点吧,司青衔这口味真是特立独行,他从都没见过这么怪的人。
司青衔一碗面吃完才发现楼珩一口没动,他自然地拿起楼珩面前的青瓷碗,又顺手将瓷碗里的面倒到自己碗里,看来这小子是不喜欢吃甜的,便随口一问:“阿珩不喜欢吃甜口,那你喜欢重咸还是重辣?”
楼珩看着手上的糖糕,想起总是给他做饭的阿娘,便答道:“阿娘从小做饭就爱加辣椒,阿娘说我随了她的无辣不欢,所以我习惯吃辣。”
司青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来是他的阿娘给他整日做辛辣食物,楼珩只要提起他阿娘就很开心,想来他阿娘应该是对他极好的,便轻声道:“既然阿珩不喜欢吃甜的,以后为师会吩咐膳堂另外送一份放辣的菜肴。”
楼珩连忙拒绝司青衔的好意,“师尊,不用这么麻烦,以后我习惯吃甜就好了……”
司青衔直接打断了楼珩的话,他给楼珩盛了碗豆腐羹,淡淡开口,“膳堂的菜有很多,做饭的厨子更多,有擅长做甜的自然就有擅长做辣的,作为师父应该清楚弟子的喜好,作为蓬莱众弟子的师尊,便理应照拂弟子。你喜欢吃辣并不是麻烦,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是。”
这顿夜宵让楼珩对司青衔有了更多的认识,原来看上去清冷傲岸的师尊也跟常人一样有喜好厌恶,那师尊也会像旁人教导徒弟一样疼爱他、保护他吗?
楼珩想不出答案,但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当天夜里北风呼啸,尤其是后半夜冷霜砸在窗上的声音让楼珩想起了在东萝村无依无靠的每一个夜晚。
紧接着他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黑暗,无尽的黑夜里有数不清举着镰刀、拿着斧子的村民在后面追。
他们嘴里喊着“这个孽障早就该死了”,“他就是扫把星,克死了他娘还不够,他这是要我们全村人的命啊,杀了他,咱们才能活!”,“十三年前的棺材子苟活至今已经是慈悲了!把这兔崽子绑在树下喂狼。”
瞎了眼的孩童拄着木棍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他看不清脚下的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但他知道自己只要停下就会被村民绑起来活活烧死。
他哽咽着往前跑,摔倒了就爬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继续跑下去,不能回头不能停。
每一次摸不清方向都会滚下滑坡或者是掉进石洞,摔得多了自然就不怕疼了,连眼泪都不会掉了。
他跑得越快,身后的村民就追得越紧。
“啊!!!你们不要过来,我不是灾星,我不是…………”
刚入睡不久的司青衔突然听到隔壁寝殿传来的哭喊声,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楼珩!
他立马起身披了件外袍直接瞬移到隔壁寝殿,快步走到床榻前掀起床幔,只见床上的孩童眉心紧蹙,像是被困在噩梦里。
司青衔伸手去碰楼珩的额头,触手竟是一片冰凉,到底是怎样的梦才会让他吓出一身冷汗?
他念了两遍驱魇咒才让床上的孩童安静下来,司青衔稍稍松了口气,只是这小孩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全然是一副怕极了的模样。
他便顺势在床边坐下,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摩挲着楼珩的脸,喃喃道:“小阿珩,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楼珩又睡了半刻才悠悠转醒,醒来的楼珩猛地坐起来,嘶哑开口,“这是在哪儿?”
司青衔正将浸了温水的帕子拧干,他动作自然地给楼珩擦汗,解释道:“你方才做了噩梦,为师已经点上了安神的熏香,阿珩,你刚才梦见了什么?”
楼珩呆呆地看着关怀备至的师尊,脑海里浮现出方才的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师尊,我梦见以前四处流浪的日子了,有很多人都在追我,很多人都想杀我……”
司青衔还没等楼珩说完就将人搂进怀里,他轻拍着楼珩的后背,安抚道:“好了,我们不说了,以后师尊会保护阿珩,而且在蓬莱也不会有人伤害你,阿珩不怕。”
“嗯。”楼珩闷闷的应了一声,他心有余悸地拽住司青衔的手,“神仙哥哥,你能不能别走……”
“师尊永远都不会抛下你,阿珩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安心睡上一觉。”
司青衔理了理楼珩额前的鬓发,突然想起明日是腊八,云晟那小子肯定会来镜花台送师兄亲手做的糕点,便随口道:“你可以想想明日要吃什么,等睡醒了告诉为师,现在好好睡一觉。”
“…………”
楼珩原本被噩梦惊得怕极了,但不知道司青衔点了什么香,没过一会儿就睡意来袭,眼皮重得睁不开,很快就睡着了。
司青衔等楼珩睡沉了才替他掖好被子,他本想回自己的寝殿,奈何楼珩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不肯松半分。
罢了罢了,现下让楼珩好好睡一觉才是最要紧的事。
司青衔索性将外袍搁在一旁的矮凳上,他宽衣躺在床榻外侧,感受到身旁的人呼吸平稳才安心睡去。
次日楼珩看到床头挂的鱼灯,以及殿内每一处棱角分明的地方都被打磨平滑,就连台阶上都铺了毯子。
司青衔知道楼珩怕黑睡不好就在楼弃的寝殿床头挂了一盏内嵌夜明珠的鱼灯,又特意将殿内的熏香都换成了助眠的檀香。
寝殿内所有的台阶下面都被镶嵌了一排极小的夜明珠,一整夜都会有亮光,如此楼珩便能看得清脚下的路。
这些细致之处让楼珩愣了好久,他想过司青衔会照顾好自己,但他没想到师尊居然如此细致周到,这操心劲儿不像是做师父,倒像是当爹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