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狸仔出门那天没带回任何照片,不只是没拍照,而是真的没有带回来一张图,迟菲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她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她又打开来翻看的图册,原本等它像往常一样跳上桌,轻轻推出一张拍立得或挠出相册一角,但这一次,狸仔只是跳上来,坐着,没有照片,也没有动作,超乎迟菲的预测。
狸仔盯着她看了几秒,提示着自己的存在,迟菲试探性地抱开狸仔,但它的身下还是空的。又走到窗边的落地柜旁看了看,它常藏图的毯子下面也什么都没有。
“你今天没拍?”迟菲凑在狸仔的身边问着,希望是这会就能从它这里得到什么答案,狸仔眯着眼,没有回应。尾巴从桌沿滑下来,按着自己的心思在空气中晃了两下后才停住,注意到狸仔动作的迟菲坐下,半开玩笑:“你……不工作了?”
狸仔不动,像是一种沉默的答复,也像在让迟菲正视拍摄这件事本身,可能并不是必须要时时刻刻存在的,就像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全遵循人类的意愿和期待,永远存在的。风微大,迟菲关了厨房小窗,不想再让风吹动心里淡淡的惆怅,那一种以为又找到规律性生活但又发生变化的惆怅,如此屋子瞬间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水壶自动跳断电源的咔哒声。
狸仔窝在茶几上打盹,迟菲走到阳台角,翻出一本之前写了一半的草稿笔记本,坐下来想写点什么,但写了几行就停住。
迟菲突然发现自己太依赖照片了,她有点过于依赖和比想象中更快的接受了狸仔的变化,像是在借图确认她确实还能如自己猜测的一样继续曾活着,可今天并没有如预想般出现图片,就像是什么确认好的东西又在改变,迟菲不喜欢这样的改变,让她感觉到无法抓住这个世界,心里太难受了,迟菲写不下去了,于是她合上本子,重新打开手机,翻出拍摄下来的,最近几天狸仔带回来的照片。
除了狸仔拍摄的自己去不同的地方旅游,还有一些照片是拍的迟菲,似乎是为了让她好好看看自己而存在的那些照片,每一张都在她想不到的角度记录了她自己,迟菲在超市架前挑折扣酸奶;迟菲在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打哈欠;迟菲靠在便利店冷柜前发呆,手里还握着一瓶没结账的矿泉水。
迟菲从来没想道狸仔会拍这些,可它全拍了,迟菲忽然意识到,或许在她也不知道的时候开始,狸仔在帮她去记录她自己,她的生活,狸仔的生活,都在逐渐地积累起来,那今天呢?
她走回茶几边,轻轻把狸仔抱到膝盖上,狸仔没挣扎,也没撒娇,就那么趴着,“是不是我该学会你的方法,学会去想办法处理存在的这些情绪?”迟菲忍不住问起来,猫舔了舔前爪,像是在洗掉她的问题。
……
夜里十一点,迟菲收到一条系统更新提示,手机屏幕闪了一下又灭,她没点开然后顺手锁了屏,继续用ipad看电视剧,试图用别人的生活去遮盖自己的郁闷,所以迟菲完全没看到手机屏幕角落下方闪过一行极小字:【旅游治愈系统出现,宿主状态确认,当前同伴者镜头关闭,即将开启人类自感知。】
次日早上,迟菲没有设闹钟,也没有特意起得早,她只是醒来时,窗外风动的声音让她觉得必须出去一趟,正在收拾垃圾准备一起提出去的迟菲发现狸仔不在房间,她站在门口换鞋时,它从窗帘后跳出来,像一滴落地的水,轻快极了,迟菲看了它一眼没问狸仔要不要一起。
狸仔站在门边,尾巴弯成一个问号,然后自己从猫洞钻了出去,她笑了笑,拉开门出去了,她没定目的地,也没带相机,只是想找个有阳光又有桌子的位置,换个地方发呆,看着窗外就好,迟菲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地方,不远处那家老旧的城市图书馆,五年前来过一次,那时她还是打工实习生,到了门口,她试探性地拿身份证刷了一下,竟然还能识别,办了张临时阅览卡,她走进一层西侧阅览区,选了靠窗的一张桌。
桌面不干净,阳光洒在书页上,透出墨水略微泛青的痕迹,她翻出笔记本,把第一页翻过,写了一行字:“今天没有拍照。猫也没跟我进来,我想说拍照的事情真的是非常突然的,我已经很久没有时间这样安静的写东西了,应该是很多的时间都用来去研究别人的东西是合适还是不合适了。” 写到这,迟菲顿了一下,手指悬在纸上,又写了一行:“但我想写。不是因为没人看,而是因为我怕忘,比如说,我可能已经忘记了怎么写,或者说我忘记了写什么,又或者我能写什么呢?”
迟菲写了大概三页,内容断断续续,有昨天回来的照片印象,有她小时候跟母亲走过某条街的回忆,还有一段她从没贴在小地瓜上的独白,还有对于自己现状的疑惑,好奇,或者藏起来的失望,迟菲突然意识到,好像很多事情不需要她解释,她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权利,再者就是没有热度或者滤镜的东西也不会被关注,最后只有笔尖的声音和纸张轻响。
迟菲抬头望窗外,阳光刺眼,她眯了眯眼,就在窗外的台阶下,一道灰色身影静静趴着,尾巴盘在身侧,正望着她,狸仔不在窗前,但它坐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它没有跳窗,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守在那里,像一颗嵌在城市里的静默邮票。迟菲轻轻笑了一下,拿起笔在纸角写:“我也没想到,虽然狸仔今天没有拍,但是它还是来了,它不是来记录我,又或者是来记录我,再是来确认我有没有还在写。” 迟菲抬起头,看向窗外的狸仔。
风吹动玻璃旁的葡萄藤叶,那一刻她觉得这个窗的另一边,不只是城市,是她不再逃避的生活结构,狸仔轻轻起身,伸个懒腰,像一页被折过的稿纸翻回原页,然后迈步离开,她没追出去,只在纸上写:“这一次,它确认完我没丢,就走了。”
……
回家之后天已经擦黑,晚风从阳台吹进来,狸仔走在她前面,四肢落地没有声响,它停在图册边,一如往常那样坐下,迟菲洗了把脸,把头发用发圈松松扎起,泡了半杯金银花,坐回茶几边,她打开手机,没跳转平台首页,直接点进了私信,一个头像是手绘小熊的人发来了长段留言:“你好,我没有猫,也没有养过宠物。但我每天都看你发的那些图,有时候会重复看几遍。你家猫坐着的角度、窗台的光、你没正脸的背影…… 看起来不像生活又像是生活,让我感觉好像这也是我的生活一样,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回,但我只是想说一句,你家猫让我感觉,我好像也在活着。”
迟菲看完,没有立刻回复,只是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屋里很安静,狸仔正舔着后腿,洗得认真,像在擦去外面街巷的尘粒,迟菲起身,走到抽屉边,拿出她那本贴纸,她以前做项目的时候,品牌剩下来的贴纸,当时都应品牌的要求邮寄回去了,剩下的离职的时候在一堆文件里才发现,撕下来一个再贴上贴好后,她退后一步,看了它一眼,狸仔这时刚好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把前爪搭在图册上,尾巴绕了一小圈,轻轻扫了一下贴纸下沿,像是在按住它,不让它掉下,迟菲没笑,也没动,只是坐下,把茶杯搁在手边,轻声说:“我也想活着,不只是存在,是不是太难了,我们可爱的狸仔也听不懂,说点你能听懂的,要不要把你的照片帮你定做成贴纸,这样就能贴在任何地方了。”
狸仔没回应,但把头慢慢靠在盒盖上,那一瞬迟菲觉得,或者狸仔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吧。夜已深,窗外的风声变得均匀,像某种旧机器的低速运转。屋里没开灯,只留一盏写字台边的小台灯,光线恰好覆盖狸仔躺着的地,迟菲正打算收拾本子,就听见手机轻轻震动一下,她拿起来,是一条来自母亲的短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
照片中,是一张泛黄的图画纸,上面画着一只猫,画风幼稚,猫的身体像个勺子,尾巴像是草地上翻起的一道波浪。猫的眼睛大得不合比例,四肢歪歪扭扭地撑着站立,那是迟菲小时候画的,但她盯着那张图的角落还是愣住了,画纸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背景,像是用蜡笔草草画的一排方格。
那是窗格,猫正对着那扇窗站着,尾巴在外,头在里,眼睛望向某处,她突然想到什么,翻开前几天狸仔带回的照片,有一张,她坐在图书馆里,窗格斜斜地切过镜头,而窗外,是狸仔站在柱子上望着她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的构图,一个是画中所想,一个是真实回视,她盯着那张童年画看了很久,心脏跳动慢了一拍又一拍。
迟菲也不知道母亲怎么突然拍这个给她,但迟菲把手机放下,走到阳台边,身后猫还原地方上躺着,闭目养神一样,但其实
狸仔没有睡死,只是闭着眼,耳朵还会动,迟菲坐下,轻轻说了一句:“我们明天换个方向走走,好不好?”
狸仔没睁眼,但尾巴从身体一侧甩到另一侧,轻轻地碰了一下她膝盖,动作不大,迟菲坐在猫旁边,关了灯,整间屋子都沉在夜里,只有手机屏幕没合上,短信页面的角落,还残留着那张童年画的光点,手机后台界面,在不可见的维度内,悄悄点亮:【宿主情绪捕捉开始,宿主和承载物品情绪一致率:94.3%】
……
夜里九点半,迟菲换了双旧球鞋,提着一只纸袋走出门,狸仔跟在她后头,没发出声,纸袋里是半只老式蛋糕,下午从图书馆回来路上,她路过老店买的,带着点橘皮和淡淡的麦芽香,迟菲没直接吃,想着晚上可以带着猫出去,找个地方坐着吃掉,虽然很奇怪,但两人一猫还是沿着小区外的绿道慢慢走,一条窄路通往附近的旧厂围墙。
围墙那边曾是家造纸厂,如今只剩堆叠的铁皮仓库和斑驳水泥道,狸仔踩着低矮草丛边缘,走得很慢,有时停下来闻一闻,有时干脆回头看看她还在不在,狸仔忽然小跑几步,钻进围墙缺口边的一丛灌木,蹲下来不动了,迟菲没跟过去,只是站在边上。几秒后,狸仔叼出一片褪色的宣传单,像是某个过期市集活动的传单,纸边发黄,但正中央的标志居然写着一行字: “你想继续走,还是坐下来?”
她蹲下,看了看那张纸,然后没拿起来,只是对狸仔说:“你这算不算暗示?只是,你希望我现在坐下来吃蛋糕吗?还是跟你一起走下去?”
狸仔没回答,也根本不会回答,它转身就往回走,迟菲笑了一下,跟了上去。一人一猫在附近小广场坐了十分钟,蛋糕分了两小口给狸仔,它只舔了一口就不吃了,“你最近越来越挑了,”她说,“不过也对,你也不是为吃活着的。”
狸仔窝在她鞋边,用尾巴扫着水泥地面,一圈又一圈,像在写什么符号,又像在描她的影子边界,她坐在那里没说话,广场灯有点暗,偶尔能听见电车划过街口的低鸣,还有远处便利店开关玻璃门的声响,这种夜,没有需要解释的事,她只是坐着,和一只安静不拍照的猫一起。
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十一点,迟菲洗过脸,换了宽松的旧T恤,坐在阳台边喝水,狸仔跳到她腿上,四肢很轻,动作极慢。
“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不太想讲话?”她问。
狸仔把脑袋搭在她膝盖上,闭眼不动,她低头靠着猫,轻轻呼了一口气,狸仔动了动,像是要起来,但最后只是换了个方向,尾巴圈在她胳膊下,狸仔睁眼看了她一眼,神情里带点“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说话”的好奇意味。
迟菲点了点头:“好了,好了,你可以走。”
猫果然起身,跳到矮柜上,没动,像是在守夜,迟菲要去睡觉了,她没再开灯,也没说晚安,是路过它身边的时候,轻轻摸了摸它的后颈,声音低得像风:“明天我在跟你聊天好不好,好不好?”
狸仔动了一下耳朵,但没回应,迟菲笑了一下:“你不答应,我也是明天再跟你聊了。”
这一晚的梦她没记住,只记得半梦半醒时,好像有个黑色背景浮着一行字:【宿主情绪捕捉记录暂停,感知重启。观察接续中。】
直到次日迟菲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心口沉沉的,睁开眼看到狸仔正站在她胸口上,盯着她看,就好像又是什么瞬间被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