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猫饭碗旁那团睡成一球的狸仔,它动都没动,耳朵却在她说完麻烦那一刻轻轻颤了一下。
迟菲叹了口气,不是因为谁说了重话,而是因为那种不是不讲理,只是讲不通的感觉,迟菲太熟悉,在广告公司工作这么多年,她遇到过,不,应该是时时刻刻都在遇到这样的事情。
傍晚六点快递来了,信封跟上午那张差不多,纸张更薄一点,折痕整洁,她小心拆开,一行一行看过去,新的离职证明没有再写劝退,而是模糊地写了自愿申请离职,双方协商一致终止合同。身份证号也正确,所有信息都对了,她松了口气,准备拍照,打算发给那位监察员确认可以盖章存档,结果手刚抬起来,视线滑过自己名字时,眉头一紧。
“迟非。”
她盯着那个“非”字,像盯着一只踩进房间却没被看见的猫爪印。
不是敲错了两个字,只是把迟“菲”换成了迟“非”,这是一个非常不显眼,却刚好出现在最该准确的地方。她翻出之前的材料,所有记录、邮件、证件复印件,全是迟菲,她拨回公司行政部,依旧无人接听。她回信息给监察员,说明了情况。
对方很晚才回,“哦,那应该是公司那边弄错了。您可以要求他们再开。”
她回:“这是第二份了。我担心他们不是弄错,是想趁我不注意直接盖章。”
电话那头没再回,屋里只剩钟的声音,狸仔从窗边跳下来,先蹭了蹭她的腿,然后跳上桌,看着迟菲,迟菲望着它,轻声说:“我没有偏执,只是很累。总有人把较真当成刁难。”
狸仔眯了眯眼,在她话落下的两秒后头顶浮出一行极淡的字:【你说的不是废话。】
迟菲怔住,没想到第一份认可是来自一只猫,这让她心里感到温暖和无言的惆怅,不过迟菲也没有再问,只是坐下,把那张带错字的证明压在猫的身下,看着狸仔舒服地窝住它,像是替她看住它、不让它跑掉,那天夜里她没睡,打开电脑,把公司过去几个月的加班排名截图一张张调出来,从四月到八月,她几乎每个月都是第一。截图上都是她自己保存的项目群里的月末总结、组长发布的奖励机制、还有那一份份鲜红的从公司人力资源邮件发来的加班总时长排行表。
那不是什么荣誉,那是她持续无法停下的证明,她整理好之后,把文件压缩发给了劳动监察那位联系人,信息发出去后,她等了很久,终于在凌晨前收到对方回复:“你这个材料我先收了,但里面有些聊天记录和内部截图不一定能直接作为认定依据,我这边先看着。”
她盯着那句话,反复读,不是不理解,是不敢太快理解,她回了一句:“我不是非要你们现在判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们知道这件事是长期存在的。”
下一句没发出去,迟菲想写:“我一个月加班120小时,不是为了升职。”
又删了,狸仔跳上桌,轻巧得像一句还没被说出口的话。它蹲在迟菲旁,只歪头盯着她,而迟菲盯着屏幕,忽然看向狸仔说:“你知道我不想加班,对吧?”
狸仔没有回应,她继续说下去:“我试过一次不回组长的消息,周末晚上洗头的时候,五分钟没接客户电话。她在群里连发三条语音骂我,说她自己洗澡都在浴室贴着手机回消息,说迟菲你怎么能不接?你现在不只是你了,你是这个组的一口气。”
她一边说,一边翻出那几条保存下来的语音转文字记录,组长那句你要把自己当成最后一道防线的话她到现在都记得,狸仔这时轻轻靠过来,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肘,然后顺势一滚,侧身躺下,四脚朝天,以身作则告诉她可以歇一歇。迟菲没笑,只是低头看着它的肚皮慢慢起伏,然后轻轻摸了摸它的侧腹。
“你知道吗?我一度以为是我自己撑不住了。可后来我才明白,是他们把撑住当成了公司文化。我不是人,我是公司发展的柱子,我就只能在原地呆着,不能有任何额外的情绪和想法,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这也不应该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对不对?”
狸仔的弹幕没有出现,屋里也没有回答的声音,只有狸仔一边打滚一边蹭她的膝盖,像在提醒她没有回应,不代表你说得不对,你想要的世界,应该是你自己去创造的,迟菲重新坐直,把聊天记录备份、加班截图和语音转写一并打包,发给监察员。(2
这次她什么都没写,只发了附件,标题也没有,过了三十分钟,对方只回了短短一句:“这些东西,我再看看。”
狸仔爬起来,在她掌心按了一下,然后转身跳下桌,她望着猫走进客厅、蹲在窗边安静地坐下那一幕,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这套系统是不是也在学会,不是所有崩溃都该被归类成情绪波动,因为有些情绪,是生活正常运行下的副产品,这意味着必然的存在,迟菲关掉电脑,坐在地毯上,窗外的风正好吹开一点窗帘,她在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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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迟菲接到了监察员的电话,她以为对方是来确认材料的,可那人只是简单说了句:“我们看了,但你的那些截图主要是群聊内容,公司没有明确在工资中体现加班费,所以暂时不能认定为违规。”
她握着手机,脑子像被针刺了一下。
“那……那我这些月度加班时长的表格也不能作为参考吗?这是公司人力资源发给我们的,我的截图是整个电脑屏幕,包含截图的时间,邮件发布时间。”
“能参考,但不是决定性依据。”
“那要怎样才算加班?”
对方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最好是打卡系统,或者你能提供公司发的工资条上有明确加班项目。”
“可是……我加班不是因为我愿意,是因为不加班会被扣绩效,会被骂,会在群里被点名,会被扣工资……” 她声音有些发抖了,“我不是想争吵,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不是在编。”
那头沉默了两秒,“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我们也得看材料够不够确凿。你这些材料不能直接说明公司违反了规定。”
迟菲觉得自己好像站在雨里,说话时整个人湿了,旁边人都在走,没有人停下来听,没人关心你的痛苦,她咬着下唇,没再说什么,只是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后,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那一刻她脑子里浮现的,不是公司主管的脸,不是监察员的声音,而是自己在上班那几个月,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打卡,晚上十点才关电脑的背影,浮现的是她深夜坐在会议桌前吃泡面、怕熬夜回不了神偷偷吃咖啡糖、怕出错又悄悄把组长指令抄在本子上的自己。
她手抖了一下,狸仔从茶几跳下来,没有发出声音,它没有第一时间走向她,而是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等她自己弯下腰,用掌心遮住眼睛,迟菲哭了,没有歇斯底里,也不是崩溃,而是一种极其安静的哭法,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连手指都没动。
狸仔走近,先是蹲下,又卧下,最后把头靠在她小腿边,没有叫,也没有舔她,只是靠着她,迟菲吸了吸鼻子,声音闷在手背里:“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太敏感了?”
狸仔没反应,她又低声说:“可是明明不应该这样吧……我不是要钱,我只是想要一个说明,说我不是自己扛不住,是他们把事情压到我身上了,这不是钱的事情,这是证明着这个社会的监督体系是怎么执行法律的问题。”
狸仔往她身上靠了靠,尾巴轻轻绕了一下她的脚腕,可能也是在回应她,或者安慰她,迟菲坐在地上许久,直到天开始暗,起身时眼睛红了,但声音还是稳的。
她重新打开手机,她拨了12345,电话接通,她对接线员说得很慢: “您好,我想反映一位监察人员对我申诉材料态度冷淡,沟通中反复强调无效性,让我感到程序上已经没有意义。但我提交的材料,是公司人力资源长达五年每个月不间断给员工发的加班时长排名邮件,现在比起让你们罚公司,我只是想知道,讲清楚一件事,有没有意义。”
接线员记录完,说:“我们会如实转交。” 她挂断电话,看见狸仔正坐在沙发上,用爪子轻轻压住她那本便签本的一页,那一页,空着,什么都没写,她走过去,摸摸它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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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下午,她正泡着茶,电话响了,她没有存号,但尾号她记得,是那个监察员的,迟菲犹豫了一秒,还是接了。
“迟菲女士,我是XX区劳动监察所,上次是我接待您。”
语气和以往一样,稳、淡,像一张没摊开的白纸。
“我今天是来跟您确认一下,您上次提交的那几张截图,我这两天仔细看了。包括那张全屏的邮件截图,邮件标题是‘X月部门加班时长排行’,发送人为公司人事部,收件人为部门全体员工,落款时间和截图右下角的电脑系统时间是真实的。这个截图……我们可以认定为真实的加班证据。”
迟菲没说话,对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已经初步确认,这是您公司内部主动发布的加班信息,可作为您加班时长认定的依据之一。下一步我们会建议公司就您反映的问题进行协商处理。请您这段时间注意电话,我们会协助沟通。”
她低声应了一句:“好。”
短短一个字,说得却比她想象中费力。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她手指还在茶杯边沿停着,迟菲发出一口长叹,而后轻轻靠在椅背上,像一个深水浮上来的人,刚刚突破水面,还不急于大口呼吸,只是想确认一下,这是真实的吗?
狸仔从沙发上走过来,跳上她的桌边,桌上摊着她早上看的一本书,这一页刚好写着【今天也没有人说我讲得对】。
狸仔跳上来,刚好前爪压住那句话的没有人三个字,迟菲低头看着它,没有笑,只是顺手把笔盖住,轻轻盖住书籍不再看去。
迟菲说:“不用看了。”
狸仔没动,也没叫,它只是静静趴着,尾巴扫了一下纸张边缘,然后闭上了眼睛,迟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温刚好,苦味在后,她想着终于一切有了结果,狸仔没浮现弹幕,也没有再做什么,但它这一整天都坐在那本书旁边,没有离开。她晚上吃了饭,给狸仔热了鸡肉猫饭,又泡了脚,坐在阳台门边吹风,窗外一盏路灯亮着,一动不动地亮着,像某种持续存在的肯定,不是聚光灯,不是掌声,只是告诉迟菲,你说的事,有人在场了,也有人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