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季明知刚松下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里久无人打扫,灰尘落了满屋,唯有屋前的灵植依旧茂盛得动人。季明知忽而想起落在寒阁的花,转身正想去取,却忽然被人蒙头按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通。

    他起初还想反抗,但听见外面哼哧哼哧的声音,又停下了动作默默承受着。最后,他的声音闷在袋子里,无奈道:“司源流,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同门,拿我按头打都有些不太地道吧?”

    “打的就是你这个杀千刀、忘恩负义的家伙!”安紫叫道。

    “谁和你这个叛徒是朋友了。”司源流显然是和安紫同仇敌忾,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谢谢。”季明知被爆锤中竟然得到一种解脱的赎罪感,轻轻道。

    安紫的手停了一瞬,偏头问:“他刚刚是不是说住手?”

    司源流也愣了一下道:“他好像在说谢谢。”

    安紫干脆把袋子扯开,看着宛如一具尸体般僵硬的季明知,也狠不下心再打,颓丧道:“谢屁,别把他打爽了。胖子,我们走,别与这个大义灭亲的家伙往来。”

    季明知干脆躺在地上,双手抚过湿漉漉的灵植,躺在地上无声发笑。

    她把自己丢下了,可她以前最讨厌的就是和自己分开,现在也都不在乎了吗?她会不会喜欢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当真。从头到尾,是他一厢情愿。

    “行渊师兄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委屈,又或者觉得自己很伟大,最多大不了以死换得我师姐的自由。”一个冷幽的声音,像是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冷不丁的,如秋日凉风般萧瑟。

    “你太让人失望了,这天下谁都有理由杀她恨她,唯独你,不行。”叶依依低头,声音细细的,带着无边的恨意,“行渊师兄以为自己以身献祭,是如何活下来的?”

    季明知拍拍露水站起来,他知道她不是幻境里的依依师妹,但她偷学传承,未卜先知,他不由自主地提防她。但现在,他只想知道一点,急切问道:“你是不是知道……”

    叶依依干脆地答道:“是。”

    掌门已死,禁言咒已解,却没人再敢提起钟玙的名字。

    叶依依的佩剑搭在季明知手肘上,二指并起施咒,瞬间到了清鹇派的山门口。门口季明知砸出的坑面已经变成了一处盆地,里面大片大片的虞美人盛放,它们似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始终都是热烈鲜红的模样。

    叶依依在他背后,抚摸着这些鲜艳的花朵道:“师姐告诉我,没有人能一直保护谁,只有自己拼尽全力才能保护好自己。可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她拼尽全力保护的人却不是自己,而是你。”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叶依依激动起来,语气嘲讽又急促,“季行渊你问这话不觉得可笑吗?你以为这些花是什么,你的血吗?你自己摸摸自己的身体,你的血和肉好端端的一块也不曾少。睁大眼睛看清楚一点,这些花朵全部都是我师姐的血!替你献祭的,是我的师姐,是清鹇派弟子,钟玙!钟守乐!”

    她的声音像利刃,将季明知的身体一刀刀凌迟处死。他的瞳孔涣散,喉咙像是被谁狠狠掐住,酸涩到发不出声音。所有的血液那刹那涌上心头,哽在嘴边,却发不出声音,又腥又涩。他跪下来,努力发出不知所谓的几个模糊音节,叶依依俯身去听,发现他竟然还在问:“你…说什么?”

    叶依依摘下一朵花,递到他手中,语气却残忍无情:“我说,那天,我师姐的血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的身体化作尘埃,只剩下一颗心。若不是天雷作引魔气锻造,让她以剑灵的方式重塑身体,她早就死了,死在了你以为你该死的那一天!”

    季明知的手捧着花,却怎么也拿不住。他努力地把它们放进怀中,显得很可笑。他忽然停下所有动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好似收住了所有情绪,平缓地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转身就要走,叶依依在他身后,声音越来越虚无:“季掌门,我求你,即使你不爱她,也不要与师姐为敌,你若是要伤害自己……她也会伤心,毕竟,你曾是她愿意用生命付出守护的人。”

    季明知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越来越快,整个世界仿佛都停止不动,只有回忆不断在他的识海里翻涌,刺痛他的神经。

    ——“听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如果我来保护你,你会不会活久点?”

    ——“季明知,我会保护你的。”

    ——“师兄,那你要一直喜欢我,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死得那么惨的。”

    他抬头看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寒阁,这里寒气刺骨,腿上的伤隐隐作痛。他无知无觉地走进去,反手施了个结界将此地锁起来。

    终于,季明知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竭力仰头,望见那束细长娇嫩如纸皱般脆弱的虞美人,仿佛看见钟玙跪在他面前。她如同往常一样,把自己散落的碎发拂上去,泪水顺着她的鼻梁、下巴,最后打在他的手上。她的声音又轻又远——

    “季明知,我不想你做圣父了。”

    季明知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顺着鲜红的花瓣,点落在寒阁的地上,凝为冰霜。一滴又一滴,像一颗颗皎白的珍珠。不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久,只是那滑下的珍珠,滚落了满地。

    对不起,师兄知道了。

    可是师兄知道得有点晚,你会不会怪我。

    没人知道那个从很小的时候就喊着保护他的小师妹,那个叛逆年少总爱闯祸的小师妹,那个他孤独前行路中唯一的知己,是他很爱很爱的人啊。

    他的情丝绕啊绕,原来从很久以前就系上了死结,逃不开。

    -

    钟玙是被吵醒的,这么多天来她始终难得入眠,好不容易得了一场好睡,竟然一大早就被人吵醒了。

    她面无表情睁开眼,眼下一片乌青,召出本命,甚至有点想杀人的冲动。

    魔族以强者为尊,没什么规矩可循,除了打架以外互不干扰。魔界浊气过盛,又常年寒冷,以至于境内几无灵植。只有一种特殊的渺小的祝鸢花可以存活,那花如米粒般大小,所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绝大多数时候,魔界总是无声无息,安静到稍微注意一点就能察觉到祝鸢花悄然开花的声音。

    绝大多数时候,也有例外。

    比如此时,成千上万朵祝鸢花绽放的声音,还有至少一百万只魔兽打架的声音,以及那不是升天就是拜堂的唢呐声,简直可以组成一支美妙的交响乐团。

    钟玙提着剑就出门了。

    穿过乌漆麻黑的长殿,她走到本该被魔气浸染荒芜焦黑的土地上,却看见漫天遍野的紫色小花星星点点地开遍了魔界的每一个角落。

    而远处一群红装魔兽顶着一个喜轿撒丫子跑着,身旁的低等魔物幻化成人形敲锣打鼓吹着唢呐就过来了。

    难道魔界是有什么特殊的日子就集体发疯的习俗吗?

    钟玙剑气一扫,那顶轿子便立即四分五裂,身旁的魔也清醒过来,看着自己的穿着打扮,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他们纷纷扯下自己的衣服,在地上踩了又踩。

    看来他们是被强大而又莫名的力量控制了,钟玙如是想。恰好轿子里的“新娘子”从天而降,缓缓站在她面前。

    叫新娘子实在有点冒昧,毕竟此人肩宽胯粗,身形高大,衣服也是男款。往那一站,几乎挡住了钟玙面前那点薄弱的微光。

    可他偏偏要戴着个红盖头,手紧张地交错在身前,似乎在期待什么。

    又是哪个男鬼想博她的注意?

    钟玙的沉默震耳欲聋。

    “新…郎子,就是你破了我的结界?祖坟冒黑烟了竟然把你送到这来?”钟玙低头擦着剑问。

    “你不挑我的盖头吗?”好似一点也感受不到钟玙言下的杀意,绸缎之下的人温声问道,甚至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开心。

    钟玙擦剑的动作一顿,恨恨地收回剑,厉声对那些魔物们道:“给我从哪来的送哪去,否则你们都给本尊完蛋。”

    那人拉住钟玙,自己掀开盖头,慌忙道:“阿玙,我很想你。”

    钟玙立即退了几步,忽然忿忿道:“季明知,你是人我是魔,和我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值得你自甘堕落心心念念巴巴地跑过来?堕入魔道,手刃师长,我早就不是你以为的钟玙了,七情六欲于本尊而言不过是累赘。你若真有心引起人魔两界的纷争,本尊也有能力奉陪到底。”

    她摆了摆手,道:“送客,不准他靠近我焚寂殿半步。”

    钟玙回到焚寂殿,重启殿中结界,看着石门一点又一点地被关上。她坐在冰凉的殿椅上,感受自己变慢的心跳和冷却的体温渐渐与石椅融为一体。一切都在恢复正常,除了殿外越来越激烈的打斗声。

    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寂寥无人的黑暗,这殿中结界一开,凡闯入者便会遭受焚心烧骨之苦,连她也不例外。每当她控制不住自己魔气时,便会凭借心口这微不足道的一分痛去抑制那些欲念与杀意。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小了,钟玙的心也终于静了下来。

    她寂静地听着自己微弱缓慢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魔不该有心跳。

    可她有。

    像是孤独又倔强地在证明些什么,时间不断拉长,她的世界只剩下冰凉和寂静,有一种情绪却在滋长。

    她反应了很久很久才发现,这种情绪,叫伤心。

    忽然有人推开门,刺眼光亮顺着透进来,钟玙眯着眼,看不清眼前,只是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有人在一片白光中握住她的手:“阿玙,你不是说会保护我吗,我和那群王八蛋立了誓言咒,这样走了的话,我会死的。”

    钟玙的心开始灼烧,疯狂地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缩回手道:“死了又与我何干?”

    季明知得寸进尺地握住她的手,一手轻捧她半边脸庞,虚弱道:“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哭呢,阿玙,你值得的。”

    我…在哭吗?钟玙摸了摸自己的眼下,竟然真的在落泪。

    魔,竟然也会有眼泪吗?

    好了,这下彻底静不下来了,钟玙睁大眼看清楚了,脚下的人满身青紫的伤口,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下的狠手,此时他已经被焚心烧骨之疼痛昏过去。

    她撤掉焚寂殿的结界,垂眸道:“把他送到偏殿,无事不许任何人叨扰。”

    魔物们面面相觑。不见,她要杀他们,见,他要杀他们,横竖都是他们受罪唉。

    他们怯怯缩缩地准备从地上拖走这个倔强的人族,然而这位出尔反尔、年轻又有点怪癖的魔尊手一挥,把他们拍到一边,亲手将那人温柔地抱起来,进了自己的寝殿。

    魔物之间窃窃私语:“其实长得还行。”

    “算是我们人族输给我们魔族一筹吧?”

    “终于报了魔尊入赘他们清鹇派的仇。”

    “虽然新魔尊凶得要死,不过也算扬了我魔界威风。”

    “他看着可真好吃,难怪魔尊连脚都不让我舔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