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飞阳忽然想起他与祁澜是怎么相熟的。

    那会除完祟,他从储物袋里取出若阳特产金沙糕,给同行的修士填肚子。

    知晓祁澜不跟大伙同食,于是众人分食的时候往往都是略过他。却不知为何,那次祁澜一直盯着金沙糕,于是王飞阳便分了一块给他。

    他愣了愣,伸手接了过去。

    王飞阳也是个直率的,看出他不对劲,便问了句怎么了。

    许久,祁澜才道:“认识一个总嚷着要吃若阳金沙糕的人,不过已……”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顿了顿才道:“已许久未见。”

    王飞阳当时没懂,以为他友人远在他方,便豪爽道:“这有何难,回头你带朋友到若阳城,我请你们吃便是了。”

    祁澜垂眸,淡淡道:“好。”

    回若阳城后,一直未见祁澜带他那位朋友过来,王飞阳也不认为祁澜之前的答应只是客套话,毕竟佛修不妄语。

    再后来,王飞阳听说他曾有过一位道侣,两人天作之合,却不敌生离死别。

    分金沙糕那天,正是他道侣的忌日。

    *

    暮晚时分,东市长街灯火通明。

    食肆酒楼茶馆赌坊的招子被施了术法,大大小小迎风招展,“酒”“食”等字眼如同霓虹般透着红绿橙黄光晕,热闹显眼。

    临近城门的一家食肆内。

    “您点的金沙糕,请慢用。”店小二呈上来一碟金灿灿的米糕。

    糕点做成了含苞欲放的兰花形状,表面撒了一层燦金色糖粉,黄澄澄的烛光打上去,跟缀着细碎金沙似的。

    路无忧用筷子夹起一块金沙糕,微微吹凉后,嗷呜就是一大口。

    甜甜软软,花香扑鼻,内里是咸蛋黄流沙馅!美味!

    路无忧白天在城里鬼鬼祟祟掩盖了半天行踪,发现并没有人在搜查鬼修,便放下了半颗心,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而且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

    他来下馆子了!

    路无忧连吃了几口金沙糕,忽然怀里一重,一只巴掌大的圆润小白狗出现在他大腿上。

    小狗发出嘤嘤呜呜的声音,大意就是也要来几口。

    之前在灵楼,舔月中毒静养了几天,路无忧也不敢乱喂,怕影响恢复。

    这可饿坏还在成长期的阴灵小狗。

    “汪呜呜!”

    舔月今天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现在闻到香甜味道,迫不及待地就蹦出来。

    它两条小短腿站起来,用毛茸茸的前爪扒拉了几下路无忧袖子,急得都快要上桌说话了。

    路无忧连忙掰了半块糕点喂到它嘴边,又唤小二多添几道好克化的肉食。

    正当路无忧舔月一人一狗埋头苦吃时,食肆为了招揽修士生意,也学着那茶馆,在大堂前搭了个台子,请说书先生讲各家门派趣事。

    说书先生饮了口茶,因在食肆,并未拿醒木,只用折扇“哗啦”一张,挑着新鲜时事开头。

    “各位吃好喝好,咱们今日可是逢喜事了!”

    有等菜的客人闲来搭话:“哪来的什么喜事?”

    “嘿嘿,就在刚才,仙盟告示水祟已伏诛,往后各位乘船出行大可放心喽!”也不等客人来问,他直接把关子卖了:“而这灭祟之人,正是玄禅宗佛子寂空尊者。”

    “不过呢,咱们不说那些打杀之事。”说书人老江湖,知道不能在食肆说灭杀诡祟之事,那不是徒惹食客恶心么。

    “只是提到了佛子,就让我想起当年游历西州时碰到的桃花趣事。”

    一听是八卦绯闻,食客们纷纷看了过来。

    说书人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合上。

    “众所周知,咱们大陆分五州,东州器,南州剑,西州佛,中州道。而北州荒芜,聚集了众多妖魔恶徒,其中有个小有名气的妖女唤合欢娘,合欢合欢,顾名思义,此女精通同房取阳之术。”

    “这合欢娘心比天高,她想既然同为阳精,佛修的肯定更为纯粹,于是便打上了佛子的主意。”

    “为了迷倒佛子,手段尽出,据说合欢娘最擅长梦魇之术,该术之厉害,竟叫她真潜入佛子梦境。可佛子是何许人也,除妖诛祟手段更是犀利,在妖女潜入的刹那间便已然发现,将她捉拿歼灭。”

    “不久后,佛子便完成心境大圆满,至此无人能破他心境勘梦。”

    路无忧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怪不得祁澜对水祟的幻音毫无波澜,原来如此。

    此时食客们就着说书人的话头,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

    “那这妖女死得也不亏了。”

    “不知她在佛子梦境中见到了什么?”

    “该不会是绮梦吧哈哈哈哈……”有胆大的来了句调笑。

    “这便不得而知,”说书人故作沉吟:“若真要猜,也许是梦到了入宗前的道侣。”

    修真界众所周知,玄禅宗佛子曾有过一位道侣。

    与那人相爱,是恪己守礼的佛子生平至今,最风流缱绻的一段往事。

    祁澜被立为佛子时,更有人以此来抗议他德不配位,身为佛修就应六根清净,至始至终不沾情爱。

    可玄禅宗只把救渡世人作为宗门使命,要求弟子行事磊落,心怀慈悲即可。其并非俗世佛门,也不讲存天理灭人欲,

    祁澜入宗时已与道侣分离,成为禅修后,更是清心寡欲,只晓得诛邪除恶。

    然而在一些老冥顽的授意下,抵制声讨仍甚嚣尘上。

    最终当时的禅宗太祖出关断定了此事,执意立他为佛子。

    这场闹剧也便渐渐淡忘在众人脑海中。

    如今说书人提起,显然是知道点什么。

    有人捧哏:“哎,先生游历甚广,人脉众多,难不成认识那位传闻中的道侣?”

    说书人筑基修为,活了百余年,只是根骨有限,修为未能更进一步,如今垂垂老矣,但从清癯面容仍窥得几分当年洒脱。

    他折扇轻点桌面:“认识谈不上,老身也只是机缘巧合下,见过一面。”

    “其百年前救过岁安城,让城中百姓免遭血洗之苦,而老身正是城中一人。”

    那时岁安还只是一座小城池,小到即便被魔修入侵,也未有门派垂怜救援。

    没有人会注意到一粒即将被掸落的尘埃。

    他仍记得那日魔修们如同潮水般涌入城中,他们所过之处,房屋被焚成废墟,街道被鲜血染成红河。魔修的狞笑面容下,是一张张哭泣害怕的脸。

    尖叫怒吼声混乱交织在一起,铸成了地狱般的景象。

    那时他才练气入门,从魔修爪牙逃出,已满身是伤,望着这座生他养他的城镇满目苍夷,流尽了眼中血泪。

    当他不顾一切要与爪牙拼命时,是那位白衣剑修一道剑光劈开了这无间炼狱,让众人看到了光。

    那位剑修如同一颗明亮炽热的星辰,指引余下修士集结对抗魔修,一点点扳赢了局面。

    想到这里,说书人眼角皱纹弯了弯,似乎又听到了那日剑修的集结口号——跟那人外貌气质很不符——“没事哒没事哒,能站起来的都给我上!”

    当时那位剑修带着他们杀完魔修,分了疗伤补血丹药后,便急忙离去。

    说书人为了感谢他,偷偷跟在了后面。也许是剑修赶路心急,竟然没发现他。

    剑修赶到了数百里的郊外后,与一个黑着脸的青年汇合,解释自己外出原因,显然是两人游历中途,剑修突然离开,留下不明所以的青年。

    若不是说书人亲眼所见,还不敢相信先前果断斩杀魔修的人竟变得如此黏黏糊糊,好声好气地哄着那个青年。

    而青年正是如今的佛子,祁澜。

    最后说书人也还是没去打扰他们,只记得后面剑修不知说了句什么,青年的耳朵突然就红了。

    随后说书人收起折扇,结束了这段回忆:“直至今日,岁安城庙里内殿还留有此人牌位供奉。”

    “原来岁安城庙中供奉的竟是他……”

    “我之前还去过那庙里来着……”

    “修士大义啊!”

    先前对佛子道侣好奇和调侃的人,连忙收下先前的不敬。

    岁安如今是南州的七大城之一,地处西南,近年来崛起迅猛,虽没有若阳城底蕴深厚,但也称得上人丁兴旺,物业发达。

    因过往穷苦落魄无人问津,导致岁安人崛起后仍坚持自食其力,不与其他城、门派深度结盟,城内更无门派庙观,互通往来时只用利益不留情面,但又极度护短,堪称南州一块硬骨头,偏生还发展得极好。

    能被这座城供奉起来的人,想都不用想,在岁安人心中有多高的地位。

    食客中有与岁商打交道的,暗暗记下,之后交易时绝不能冒犯他们的信仰。

    路无忧听了,停下伸向肉菜的筷子,心道:能救下岁安一城性命,为人和善,霁月光风,确实是称得上祁澜和岁安百姓心中的白月光了。

    不过他之前就很想问,祁澜怎么不跟白月光一起入剑宗?

    正好有人替路无忧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说书人答道:“可惜这位剑修在一次除祟中,遭诡祟陷害致死,叫人惊讶痛心。而寂空尊者不久后便拜入玄禅宗,誓要杀遍天下妖邪。”

    大厅座上的众人听到这里也不禁微微叹息。

    路无忧傻眼了:啊这,祁澜可真是天生和尚命,这人怕不是克夫吧?

    台上说书人见众人心情低落,随即又挑了一个新奇趣闻,逗得满堂哄笑。

    路无忧和舔月边吃边听,跟着嘻嘻乐呵,但他突然想起今晚还要去抢任务,瞬间就乐不起来了。

    他连忙让店小二把剩下的菜都打包好,然后抓起食袋就往外冲去,嘴里还絮絮叨叨。

    台上的说书人听见熟悉的声音,猛地抬头,却见食肆门口寻常人来人往,灯映如梦。

    边上食客催促他往下继续,说书人又笑笑,回过头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