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送过去之前,王清义从袖中取出一个一个小布袋子,递给李强。
用的白棉布,也没用什么纹样,隔着布一捏似乎有纸条。李强一拉袋□□绳,却被王清义止住了。
帐房先生嘱咐道:“这是保命锦囊,若非万不得已,不可打开。”
李强抬着眉毛看看这其貌不扬的袋子,又看看一副正经人做派的账房先生,还是飞着眉毛把袋子塞进了腰间。
他就这样回到了聚宝阁,熟门熟路地进了地下的宿舍,先好好洗了个澡。
湿着头发出来,又经廊道去报告情况,左思右想编了一套说法才敲开了卫长书房的朱门。
屋里莲花纹路装饰的银盆上盛着剔透的冰块,白白的凉气从中逸出,不须佣人扇风,整个房间都清凉爽利。
卫长戴着面具,在桌后靠在椅背上,倒是轻松。
李强低下头来,单膝跪地汇报起来:“潜入一事,大有进展。”
“如今我们五人均成为卫队成员,已经取得对方信任,可以在卖场四处行走。地位较高,能够使唤侍女小厮,除了管事的再无人胆敢质疑询问。”
“且有巡视工作,借机熟悉地形,今日已经绕场一圈,进展颇为顺利。”
“尤为喜人的是,张彪借着矫健身手,于重重竞争中脱颖而出,被托付重任,命为卫队长,得了准确地图。”
“而那卖场异想天开,让属下借招聘之机打入内部。不若将计就计,给些真假参半的讯息,与张彪等人里应外合一举击破。”
卫长微微颔首,缓缓开口道:“尚可。”
“不过,对付一个刚刚建起来的卖场,居然还没有渗透完全,显然不是我们的水平啊。”
张强又把头压低了一些,生怕自己憋不住的表情暴露了真实想法。
知道他们为了这些成果有多努力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自己动动嘴皮子就万事大吉,出了事情就是底下人办事不利,有点成果还挑三拣四。
吃得满肚肥肠,高高隆起的肚子比十月怀胎还要夸张。
运动困难得从书房到膳堂就气喘吁吁了,要差专人给他提前送饭,还美其名曰“尊卑有别”。
上回深夜开会动员,说三句话打两个哈欠。半个时辰就缩在椅子上躲懒,没一会儿还睡过去了。
更神奇的是,不知是面具进出气孔的问题,还是他本身就有过人的天赋,开会的时候打鼾跟唱歌一样转音换调。
大家伙儿木头人一样钉在座位上,洗耳恭听他浑厚悠长的鼾声,回去之后噩梦里还有这乐曲余音绕梁。
卫长还在挑刺,李强真是听不下去,忽地想起来了,又把布袋子毕恭毕敬地递上来:“还有一锦囊妙计,让我做保命手段,想来应当是他们底牌。”
卫长止住了话头,打开一看,只有一张薄薄的白纸,笔走龙蛇地写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1】”。
再翻过来,还胡乱写着一行字,“我们永远是你心灵的避风港”。
卫长推掉了一个漂亮的花瓶。
听着瓷器破碎的清脆声音,手背也被飞出的碎片划出一道血痕,只是不知为何李强居然毫无波澜。大抵是麻木了。
这群人脑子似乎真有些毛病,发了癫痫都不一定做得出来这一箩筐的蠢事。
卫长的训斥似乎无穷无尽,李强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盯着垂落的发丝发呆。
外面仍旧是艳阳天,晒得又闷又热,空气堵塞一般停滞在原地。
树下乘凉的人把蒲扇摇出残影,还嫌不够凉爽。
陈盛戈抬头看了一眼,青砖灰瓦的小院子,一个黑白牌匾写着“水清堂”,看来正是这里。
依水镇地方小,难得出来的老秀才旧举人一类,早就给富商豪绅三拜四请地聘走了,去给少爷们一对一专人辅导。
她打听了一圈,只得了一个好去处。
这清水堂是个旧儒的弟子开设的私塾,有点家底的便送这来学礼法伦常,听讲经义。
虽说这弟子才三十出头,但背后的老先生已经七旬有余,早年得过探花,确确实实骑马游街过,肚子有真才实学,大家伙便奔着这名头来。
不过老先生年岁已高,大都是那弟子操持事务,三月能有精力亲自释义讲解一次便已经是分外难得。
陈盛戈立在门前,叩响了木门。不多时候,一位书童开了门,唇红齿白,问了来意便带进来了。
在待客厅里,梅兰松竹的写意画挂在白墙上,桌上用来隔断的木屏风上面雕着讲学问答的场面,看起来还算雅致。
正中间的主位上,还有一副墨宝,颇有风骨地写着“千金不换”。
打量了一圈,先生出来了。穿着长衫戴了玉冠,一绺整整齐齐的山羊胡,一面笑一面小步走过来。
这先生名叫宋知恩,从小念书,早年当了童生,可惜总差些运气,一直做不上秀才。
陈盛戈起身迎接,寒暄起来。
两人相对而坐,宋知恩笑得爽朗,“您今日来求学,可有人引荐啊?”
陈盛戈诚实摇头,掏出来三个大银锭子。沉甸甸地放在木桌上,给成套的薄瓷茶具震了一震。
看着大小,应当是二十两的银锭子。两头圆圆地翘起来,中间还有装饰的方纹,板正地刻着年号。
宋先生把那银锭子拿在手里,沉得根本掂量不动。
他满面春风,笑眯眯道:“求学心切,可以理解,其实也不是不能通融。”
“不知道您家具体是何情况啊?”
陈盛戈描述起来:“一个女娃娃……”
宋先生惊呼一声:“女娃娃?”
陈盛戈奇怪地瞥他一眼,“是啊,八九岁吧,知道点经文,但是底子不好,分不清形近字。”
宋知恩抱着银子,劝诫道:“看在这银子的份上,我给您指条明路吧。”
“其实隔壁镇子有个女红塾,教些纺织、刺绣和缝补。”
“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要吟诗作对讨人欢心的,学门手艺嫁人才是正道啊。”
陈盛戈给气着了,一巴掌拍在桌上,“我家孩子识字读书是为了自己!”
“我都不指望你带着她领悟文学艺术之美了,老老实实给人打牢字词基础就行。”
宋知恩余光扫到那被震出来的裂缝,连忙赔笑起来:“当然,当然。真是在下先入为主了。”
这可是整颗桦木锯出来的桌子,虽说不算上乘,但木料坚硬,用了三四年也没什么磨损。
不知道是哪尊大神,一个说不好可得索命来了。
他抹一抹额角的冷汗,接着道:“只是我缺乏经验,这样,我先给她讲三从……”
陈盛戈攥紧拳头,捏得关节咔咔响。
三从,便是未嫁从父、已嫁从夫、夫死从子。
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女子便常常被教导顺从,不可僭越忤逆,事事谨小慎微。
宋知恩抖了一下,打圆场道:“天理伦常,天经地义,唯有男强女弱才能维持平衡……”
陈盛戈已经把那点耐心和尊敬耗完了,大声道:“你一面说孝敬尊长,一面又说要女子从父从子从父,这不自相矛盾吗?”
“你母亲是你要尽孝的长辈,尊长之言不可逆,按理说你该听她的;但是照你三从四德的说法,怎么你母亲得听你的命令了?”
宋知恩皱着眉头,“两者并不冲突,只是儿子主担生活重任,娘亲也应当尊重养家糊口、长大成人的儿子。”
“扯什么冠冕堂皇的尊重?母亲含辛茹苦把你抚养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情况下,你翅膀硬了就可以不顾着娘的意思了?”
“说什么‘尊重’,谈什么‘孝顺’,都是些自己说不通的把戏。”
宋知恩吹胡子瞪眼地摆出来他的论据:“自古以来,便都是如此,祖宗之法不可变……”
陈盛戈简直要疯掉了:“真是冥顽不灵的烂石头!”
“你给我睁大眼睛看好了,就是改了又如何?那些发烂发臭的陈规旧律能拿我怎么样?有本事从地底下爬出来给我索命啊!”
“叫你教个字词磨磨唧唧的,往怀里装银元宝倒是动作利索了?”
“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有些东西男的学得,女的为什么学不得,怎么的你听不懂人话啊?”
陈盛戈说着就伸手,把方才送过去的三个元宝往回掰。
宋知恩是个文人,平日里也是有肉有菜,只是疏于锻炼,虽然使出浑身解数,但毫无效果。
陈盛戈利落把她送过去的三个元宝抢回来,挺着胸膛走出去了。
宋知恩平日里都被人捧着抬着,从没有这样急头白脸吵过架。
一到关键时候气得面皮发红,连着脖颈耳朵都跟猪血一样颜色。
只是偏生嘴皮子不争气,嗓子眼堆着大段的话,梗住一般越是急切越是结巴,最后活活被人骂了一通。
宋知恩在院子里踱步,思来想去都是这件事,走来走去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他一拍手掌,终于想出来一个绝佳的报复方法。
这些年来借着他老师的名头四处拜访游学,结识了好些夫子讲师,颇有些人脉资源。
只要稍微使点绊子,说两句半真不假、夸大其词的话,他就不信整个依水镇还有谁敢给她做老师。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挑战正统,还是得吃点苦头才知道老实。
到时候就算灰溜溜地登门道歉,他可不会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