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悲春怀年 > 黑色的悲伤海
    郑舒潼被人打断了两根肋骨,医生说需要住院一周。其余的都是些皮外伤,已无大碍。

    晋静这两天都在医院陪郑舒潼,没去上课。她在跑来医院的路上就打电话给郑叔叔和刘阿姨了,现在他们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即使郑叔叔和刘阿姨对郑舒潼很严格,但是在心里面也是很疼爱他的。得知儿子被打伤后,二人便火急火燎的从外地往回赶,生怕晚了一步。

    刘恂今天来医院了,还提了点水果来探望郑舒潼。

    当刘恂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晋静一脸错愕,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刘恂和郑舒潼一起吃过几顿饭,都是晋静请的客。但两人第一次见面就聊不来,可能是他们截然不同的性格造成的吧,晋静早就认定,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这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晋静记得刘恂今天会有一个作文比赛的决赛要参加啊。

    “耶,刘恂,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你不是要急着去参加全国创新作文大赛吗?”

    “不想去了,过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还有,你带花是什么意思?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这不是我给你带的花,是救你的那个女孩给你带的,她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哦哦,那个女孩啊,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彩燃。”

    “okok,回头我准备点谢礼,你能帮我送给她吗?”

    刘恂把深紫色的康乃馨放在了他的床边,然后说:“为什么找我不找晋静?”

    “因为晋静肯定不认识李彩燃啊,看看她那样子,能在文科班交到你这个朋友已经是超出我的预料了。”郑舒潼摊手,感觉自己料事如神。

    刘恂没有再接话,晋静缓过神后就把刘恂抓出了病房。

    “你发什么疯?决赛你不去了?好不容易闯进了决赛你就那么放弃了?”

    刘恂平静地看着她在面前质问自己,薄嘴唇没有吐出一句话,深黑色的瞳孔像黑夜中的汪洋大海,悬空的皓月抛洒清光,也一样照不进海平面下深沉的悲伤。

    他的冷峻像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古罗马教堂中,悲天悯人的天神雕塑,巍然不动,理性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像是作茧自缚。

    晋静整个人完全陷入不解和恐慌之中,完全没感觉到刘恂震耳欲聋般的沉默。

    “小静!”

    晋静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她转身向后,齐肩短发飘扬。刘恂顺着她的目光,透过发隙,长长的走廊如同夺命符,火光走廊底部燃烧起来,在刘恂的眼瞳中迅速放大。是郑伯州和刘洵惋风尘仆仆的身影。

    “啊,刘阿姨,郑叔叔,你们到了!”

    喊晋静的正是刘洵惋,他们看到晋静后就提着大包小包跑了过来,刘洵惋问道:

    “小静,潼潼呢?他伤的重不重?”

    “舒潼伤的不是很重,但医生说他有两根肋骨断了,需要住三天的院。他就在这里面。”

    刘洵惋得知郑舒潼就在房间里后,就提着一堆吃的补的进去了,没有注意到晋静身边的刘恂。郑柏州相对冷静,他对晋静露出了一丝歉意的微笑,转头看向刘恂,问道:

    “小静,这位是?”

    “哦哦,这是我同学,也是来看望舒潼的。”

    “原来如此,有心了。小静,这次舒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的,舒潼虽然是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但是他本心不坏的。”

    “郑叔叔,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问了郑舒潼,但是他什么都不愿意说,也许你们去问他会有点效果。”

    既然郑舒潼的父母已经到了医院,那晋静也没必要待在这里,她随即就提出告辞。

    郑柏州再次向两人表达感谢后,也进去看望郑舒潼了,晋静等到郑柏州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这才顾得上刘恂的事。

    晋静被刘恂那面如死灰的表情吓到了。

    刘恂是那种遇事不慌,就算慌也不会将情绪溢于言表的人,因为他相信,沉稳是成功的资本。但是,今天的事打破了晋静对他的惯有思维。

    这是晋静第一次发现,刘恂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情绪的古波不惊像一摊死水,被秋天的冷雨打的凌乱,而刘恂如同掉进了雨水漩涡,即使洄游不止,也无济于事。

    他的背心被打湿了,校服紧贴在后背,秋风袭来,粘稠的感觉,他从没觉得如此难受过。颤抖的双手,扯住胸前校服,极速跳动的心脏,和胸口传来的痛感使他苍白秀气的脸皱在一起,眼泪被硬生生挤了出来。

    刘恂从小就告诉过自己,不许再哭泣,除非万不得已。但是今天,他坚守了十几年的坚强,在看到自己亲生母亲的那一刻,还是那么不堪一击。

    刘恂的双腿无力支撑他的身体,他跪倒下来,双手紧紧捂住心脏,大口喘气。医院地上的白色瓷砖被喷洒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消毒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消毒”,这两个字眼,恨不得把每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完全消毒个干净。

    他趴在洁白的瓷砖上,眼神迷离,大口大口贪婪地吮吸这股味道,仿佛如此作为就能把他整个身体清洗干净,包括记忆。

    晋静又一次眼睁睁地看到重要的人倒在眼前。

    无助涌上心头,晋静耳朵只有耳鸣,像是炸弹降临在她的身前,巨声爆裂在耳边,耳膜破碎。她蹲下来,抬起刘恂的头,枕在她的腿上。刘恂的脸庞又湿了,是来自晋静的泪水。她茫然四顾,大声求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是确实有人跑过来了………

    晋静又坐在了医院床边的板凳上,床上换成了刘恂,但也不能说是换,因为郑舒潼也还留在医院。她不知道她的生活怎么了,为什么她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艳阳当空,色彩斑斓的秋色天空和白单调的病房唯有一窗之隔,却是有这完全不同的氛围感。

    晋静目光微垂,看着地板像是在发呆,她背靠如诗如画的窗外,面向躺在床上的安宁。从病房门口向内看去,晋静就与教堂壁画上的圣女一般无二。

    宁静的下午,病房来了个探病人。他几乎可以称作是流浪汉了,破损老旧的衬衫沾满污渍,胡子拉碴,头发油腻,就连脸上也都是泥巴,像是昨晚在桥底下过的夜。

    晋静回过神来,她注意到这个男人时,他已经走到病床旁边了。晋静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问道:

    “大叔?”

    男人缓缓看向晋静,愣了一下道:

    “你是?”

    “我昨天晚上看你睡在大街上,就把你喊醒了,你怎么这么晚了还睡在街上呢?”

    “哦!你是那个小姑娘啊,谢谢你的好心,我喝醉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干脆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了。”大叔憨憨的笑道。

    “所以,你最后回到家了吗?”

    “呃,没有,我睡在桥洞子底下的。”

    晋静一呆,她从没见过在哪里都能睡得着的人。

    “大叔,你到医院来干什么呢?你生病了吗?”她才发现,男人为何会闯入这间病房。

    “哦,我是来找我儿子的,护士说他就在这个病房。”男人指了指床上的刘恂。

    晋静目瞪口呆,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小姑娘,你是刘恂的同学吗?”男人笑眯眯地问道。

    “是的,刘恂他本来是过来探望我朋友的,但是中午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突然倒下了……”

    窗外阳光正好,斜着照进房间,打在晋静被头发半遮的脸庞,阴影就像一颗种在沙漠中心的绿化树影子,阳光使形单影只的忧郁感孤单无所遁形。

    “你叫什么名字?”

    “晋静。”

    “晋静,你和刘恂关系很好吧。”

    “我们是朋友。”

    “我很庆幸刘恂有你这个朋友。我作为刘恂的爸爸,却很少尽一个父亲该有的责任。人们总说父爱如山,可能在刘恂眼里,我对他父爱与鸿毛的重量一般无二吧。”

    晋静没有插嘴,她不明白为什么刘恂的父亲要对她说这些事情。

    房间片刻的沉默像是过了很长时间,窗外纷乱复杂的红枫柳叶飘零在天,秋天的声音在耳边悠悠然然,剩下的只有静谧和安详,就像刘恂灿白的面庞。

    邋遢的男人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刘恂不希望一醒来就看到我这副烂醉如泥的样子,他最讨厌我喝醉的时候了。”

    晋静看见男人脸上有些惊慌的神情,像是触到了什么不忍回忆的事。

    晋静看了眼刘恂,迟疑了一下,说:“你现在就走了吗?不等医生的医疗报告出来?现在还不知道刘恂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男人忽然惊叫道:“我没有钱!我没有钱!”他的眼泪伴随着惊叫流淌出来,眼里布满血丝,惊恐地望着晋静,像是面对着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恶魔。

    然后他狂躁地紧紧抓住卷曲的污腻长发,把头颅到处拉拽,嘴边一直嘀咕着“我没有钱”四个字。

    晋静被男人突然暴起惊叫吓到了,她站起身,奔向病房门口去呼喊护士。

    等晋静再次回到病房里观察情况时,男人已经坐在了病床旁的板凳上,但还是双手抓着脑袋,像在冥思苦想。

    “晋静,刘恂生来就患上了这种病,是先天病。我和他妈很早就离婚了,一直没有带刘恂去看病,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因此这个病会伴随他一生。”低沉的声音还带着呜咽,从他的口中发出。

    “他有时候会胸口疼痛,最严重时甚至会让他痛到晕厥。但是,你应该是了解刘恂的,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即使这种病困扰了他十几年,他也对此抱着乐观的心态来看待。因为他把它当作是一种印记,是父母带给他的印记。”

    男人干裂的嘴唇沾上了透明液体,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鼻涕,嘴里咸咸的,心酸在口中回味无穷。

    “我怎么不担心他呢?他永远是我的儿子,但是我不配做他的父亲,我从来没有尽到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

    男人把头抬了起来,像黄土高原一样千沟万壑的黄黑色脸上,灌满了泪水。

    晋静悬着的心放下了,心想,叔叔好像恢复了正常,只是情绪还不稳定。

    “刘恂是个好孩子,他认我这个父亲,但是孩子是无辜的,我不会再让他跟我扯上任何关系。”

    男人最后的几句话说的莫名其妙,什么孩子是无辜的?什么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怎么会产生一种宿命感?

    男人说完就朝门外走去。

    “等一下!”

    男人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可能是在倾听了吧。

    “叔叔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余峰……”

    男人离开了,过了几分钟,医生和护士赶到了病房。

    晋静不认为刘余峰做出的是正常人的行为,所以她还是将事情的经过全盘托出。

    医生沉吟了片刻,说道:“这是一种精神分裂的症状,他可能之前遭遇了非常刺激他的事情,导致他的大脑受到创伤,难以恢复……”

    医生的话,把刘恂吵醒了。

    两天后,刘恂出院了。晋静和刘恂慢步于回家小径,从医生口中得知,刘恂得的病叫“先天性镰状细胞贫血”,是个不治之症,医生只开了几瓶止痛药,就让他出院了。

    虽然是星期四,是上学的时间,但他们都不太想去学校。他们走到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土坡上,坐了下来。

    坡顶长了一颗大黄果树,树木盘根错节,巨大的树冠遮蔽了火辣的太阳,树荫下极为舒适。

    他们躺在了树荫下的沃野,四肢舒展,仰望只有透过树叶的几束阳光,像是生在白天的星空,繁星普照大地。

    晋静想到他们一个的父母离家出走,不在身边,一个唯一的父亲患上了精神分裂,不知所踪。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萦绕她的心头,她不禁觉得有些荒诞好笑,便笑了出来。

    刘恂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侧头看向晋静,与他父亲极其相似的眼眸道出了眼泪,和悲伤一齐,顺流而下。

    刘恂之后某天在日记里写到今天:

    我不知道这眼泪是为谁而流,眼泪有时也不需要有意义吧。

    等它流就是了,像河一样,自西向东流向黑色的大海吧,那里是悲伤的归处,也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