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伯之言震惊四座,责问的怒音在院中回荡。

    不少经历过当年之事的百姓纷纷站起身,性情冲动者冲着长孙玄呸了口唾沫:“原来是你。”

    他冷笑,“我还真以为是圣人转世,建了个草木书庐来救助我们这些命苦人,结果是你这个长成人样的祸根。”

    其余之人附和,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偌大的书院竟然成为审判往事的官衙。

    砸在长孙玄额角的答卷顺着阶梯滚到江愁余脚边,她蹲下身捡起展开看,虽有不少折痕,但依旧能看出最后一道的题面。

    她扫了一眼,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文伯之言其实不假,这个朝代依旧是皇权至上,诸州把握重兵却也迟迟不敢有所作为,犹如百年前诸国局势。

    长孙玄此题便是举百年前古朔国之例,问如何从礼法上师出有名并采取何等计策直捣中城。

    可谓是大逆不道,也难怪在座学子不敢下笔,这一笔落下去便是谋逆的罪证。

    江愁余忍不住抬眼看了长孙玄,即使如今这书院中他已是千夫所指,神情也未有多大变化,她却觉得他已是拉满的重弓,不是弓弦崩裂便是一招制敌。

    他高坐其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曾对他感激之人的憎恨面目,入耳之话都是恶语。

    江愁余肯定原著中并没有这一段,甚至对于长孙玄的身份也少有提及,原著中写到长孙玄时他已是胥衡的谋士。

    374号忽然说道:【宿主请注意,抚仙历史片段已发放,请注意查收信息。】

    系统播报完,江愁余还没反应,众人中又颤颤巍巍站出一老妇,她眼皮耷拉着,眼睛泛白,她缓缓开口说道:“阿真你为何要回来?”

    声音喑哑,长孙玄却一改平静无波,站起身往老妇那处快步走了几步,后又想到什么忽的停住。

    “寇姑你……”长孙玄的话在看到寇姑的眼疾止住。

    这寇姑应该在众人中很是有威信,文伯忍怒往后退了几步。

    而座中的陆氏姐弟也看见高阶上的江愁余,扯着小药童过去,江愁余这才对他们低声问道:

    “这寇姑是何人?”

    陆归得到长姐示意便开口解释道:“寇姑是古朔遗民中的老一辈,还是贺卜先生的母亲。”

    “这贺卜……”江愁余有个大胆的猜测。

    陆归颔首:“正是公院的那位贺先生。”

    想到之前湖边贺卜同长孙玄的争论,江愁余便道:“那这位寇姑便是长孙玄的师母?”

    陆氏姐弟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似乎惊讶于江愁余知道二人关系。

    不过陆归又摇摇头,“过去是,但经那件事后再也不是了。”

    江愁余正想问他到底是什么事,书院外却又起了一阵嘈杂。

    探着头往外看的民众不约而同往后退,外面之人大踏步进来,身着白色道袍,颇为清贵的贺卜带着不少公院学子而来。

    江愁余明显感到一旁的陆归面色隐忍,死死盯着贺卜身边的一名衣着华贵的学子,而陆珠轻轻握住自家弟弟的手。

    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贺卜三步并两步上去扶住自家母亲,同时冲寇姑的身后的妇人斥责道:“不是让你照顾好母亲吗?”

    妇人面露委屈,却不敢说话,寇姑冷下脸,虽眼睛有疾却极为准确找到了贺卜的位置:“不怪黎娘,是我执意要来。”

    贺卜稍平怒意,低声对寇姑劝说道:“母亲您还是随黎娘归家。”

    寇姑摇头,抓住贺卜的手重重捏了捏,“我就在此看着。”

    贺卜无奈,只得转而看向长孙玄,他微微笑起来,“长孙先生,你远道而来有所不知,抚仙曾遭大难,始作俑者为我父亲所授之徒,不过多年前他已被逐出抚仙,生死不知。”

    “却不想今日生的这般误会,竟将长孙先生认作是他。这几日来我也听闻草木书庐与长孙先生大名,心中神往,闻此讯便匆匆赶来,还望长孙先生莫要见怪。”

    江愁余嗅了嗅。

    旁边的陆珠关切地看过去,江愁余摆手:“无事,问到了一股茶味儿。”

    陆珠半信半疑地转头,虽然她听不懂,但好像不是好话。

    堂中的贺卜继续说道:“但毕竟人言可畏,草木书庐立道清白,学子都是为此而来,如若长孙先生身系这些谣言之中,未免牵连无辜,若是长孙先生能自证便是最好不过。”

    江愁余没想到,这人不仅茶还挺会语言艺术。

    方才的话说的再冠冕堂皇,言下之意不就是若想今日全身而退便放弃书院。

    长孙玄与贺卜年幼相识,岂不知他的心思。因此并不理会,反而看向窦姑,弯下身说道:“您还是回去吧。”

    若是留下看他们这些小辈撕破脸面,未免太过难受。

    然而窦姑依旧不肯,她说道:“回来也好,把当年之日好好辩一辩,免得有人还不如我这眼盲之人。”

    长孙玄应声,随后直起身,扫视了院中众人,忽地扯出轻笑,声音朗朗:“我生于抚仙,家父为古朔遗民,家母为抚仙本族,年少时随贺仲先生就学,后被驱逐抚仙,姓长孙,名玄。”

    “不过,众位或许更熟悉我的字,绝真。”

    他话音刚落,本偃旗息鼓的文伯跳出来:“好啊,你总算承认了,长孙绝真。”

    长孙玄抬眸同他对视,眼神冰冷,“我从未否认过。”

    “你害得师长自戕,你可敢承认?”文伯继续追问道。

    长孙玄已经许久不曾回忆那日,夜中闪烁的火光,数不清的人头攒动,几近疯魔的争执,为的只是讨论如何处死他。

    沉河、饮鸩、自戕、活封等等酷刑从他们一张一合的口中,似乎聊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长孙玄被人压着跪在堂中,三日的酷刑让他混没有一处好的,疼痛却让他异常清醒,分析着此事的来龙去脉以及背后之人的意图。

    背对着他的师长贺仲望着墙上的利剑,高大的阴影几乎覆盖住年幼的他。

    长孙玄知道这把剑,名唤请命,是贺仲族上传下来的古朔国遗物。只是和谈过后,古朔遗民不可掌利刃,这请命剑便成为了高悬在书院的饰物,只是从未染尘埃的剑身可以窥见贺仲先生时常擦拭。

    人群的争论不休,最后抚仙本族为首之人梁尚开口下了决断:“长孙绝真害我族中子弟,罪不可赦,本该封于亡者眠处,但且看他是贺仲先生之徒的份上,便让他自戕吧。”

    说完,朝贺仲略一欠身道:“贺先生意下如何?毕竟一人之命同阖族性命不足为重。”

    古朔遗民互而对视,也算是默许。

    贺仲并未回头:“我已知晓你们意思,都先下去吧,明日自会有一个交代。”

    闻他此言,两族皆松了口气,留这二人于一室。

    搁在书案上的灯芯爆花,是个难得的好兆头,长孙玄忍不住想,他一人之死对于古朔遗民来说,确实是好事。

    他顺着贺仲的背影瞧到请命剑上,听师母说,贺仲先生祖上曾是古朔国的清臣,凭这请命剑为百姓争声,而自己这位师长也是因学识渊博、为人清直才受两族敬佩,为书院山长教授两族子弟,方才众人十有七八都是他的学生。

    思绪间,贺仲转身,低头打量着自己这位小徒弟,“你来说说,梁回存如何死的。”

    一如平日中的考校。

    长孙玄用手揉了揉疼痛的腿,毫不犹豫说道:“那日我与他动手只是皮肉伤,入夜梁家便派人来说梁回存因伤暴毙,捉我受刑,与此同时,梁回存的尸身草草入殓。”

    “他之死疑虑重重,梁家却急于将罪责推给我,真相如何暂且不论,他们不过是想寻个由头再谈盟约一事。”

    长孙玄的一番分析,贺仲脸上并无意外,好似也看透了梁家意图。

    “那为何偏偏是你呢?”

    长孙玄迎着烛光,年少的傲气暴露无遗:“其实古朔众人皆可,至于为何是我。”

    他将方才想了许久的答案吐出:

    “因为我是不肯跪膝过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