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之中公然行凶,吓得不少人离贺卜那处远了些,不敢再多嘴,生怕落得躺在地上那人的下场。

    魏肃暗骂这些人废物,又碍于之前的公义人设,还是厉声叱骂:“宵小何人?”

    胥衡没理他,扯了扯江愁余衣袖,随后非常自然地行至上首的桌案上坐下,“过来。”

    江愁余过去,就见他伸出手说道:“给我。”

    又是熟悉的讨要手帕姿势。

    她忍不住道:“你怎么出门又不带手帕?”仔细看了一眼他白皙修长的手,“而且明明没有沾血!”

    胥衡皱眉,“脏。”

    江愁余一时无言,心想谁给他安排的洁癖人设,她要举报,一边认命地掏出手帕给他,叮嘱道:“这块是墨色的,多用几回。”

    胥衡打算扔的手顿住,在对面之人的死亡微笑前默默收起来。

    见他们一言一语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魏肃更加气愤:“你们……”

    “你是?”胥衡终于抬眸看他,神情分明无甚变化,却让人觉得悚然,魏肃直觉如若他再多说一句,那片树叶就会穿透他的喉咙。

    他僵着脸呆站在原地,原本脱口欲出的话不上不下,好像无端被人掐住脖颈,任凭他如何也吐不了声音,在那人移开目光后才好似松开,压着胸膛大口喘气。

    冷眼旁观的贺卜这才开口:“你可知他是谁?”

    魏肃忙问:“谁?”

    “胥家少将军胥衡。”

    “那个被灭门的胥家?他竟是胥衡?”魏肃犹疑起来,圣令由京使传到各州,若遇胥衡需立刻上报官衙,有功者进京受封。如若他派人捉拿住胥衡,岂不是可以去京城做官?

    贺卜看透他的心思,冷笑道:“他是胥衡,曾于活战场上几进几出,你若是动手,下场只会更惨。”

    魏肃心有余悸,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此回父亲给我不少人手,说不准……”

    贺卜不再想同蠢货说话,他看向那边,心想眼前局面若是胥衡插手那便难办了。

    起初听见魏肃质问时,江愁余差点准备捂住眼睛,她的心理承受程度一日只能容纳一回血腥场面。你说谁不好偏说龙傲天,他动手的速度你不是见识过了吗?

    还好意料的惨叫并未发生,那魏肃满脸惊惧停嘴。

    ……不对,怎么感觉我们像大反派。

    不过一瞬间,他眼睛又提溜转,低声同贺卜说话。虽然听不见,但这心思坏的也太明显了吧。

    江愁余默默颔首,这味儿对了。

    于是,胥衡一眼就看见这极为反差的表情变化,行吧。

    “看够了没?”

    江愁余扭头看他,递出疑问的眼神。

    “过来坐下看。”

    胥衡替她擦了擦桌案,江愁余过去坐下,趁机捶了捶腿,站着那么久也不太容易。

    她扭头低声说道:“少将军他们好像在说你,不会是你的身份暴露了吧。”

    胥衡依旧无动于衷,他反复看着手中的墨色手帕的两处奇异图案:“无事,我本无意隐瞒身份。”

    似乎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他递过来问道:“这两处绣的可是花?”

    平日带的都是纯色手帕,今日这块恰巧是江愁余闲来无事绣的。

    不过……

    江愁余认真看了一眼,她睁眼说瞎话:“差不多。”

    胥衡:“?”

    那日轻竹问她要绣什么图样,江愁余下意识想到每次看古装剧,女主把鸳鸯绣成鸭子的搞笑情节,于是果断决定从根源上杜绝,她直接绣鸭子。

    她的含糊说辞让胥衡沉默了会儿,然后道:“你日后莫要碰刺绣了。”

    “……”什么意思?江愁余觉得又被侮辱了。

    她干脆直接转身看着堂中的动静,不再理会旁边这人。

    而那边的贺卜在胥衡出手后,先是有所忌惮,不过计划已然到这一步,再如何也要走下去,他咬咬牙于是接着道:“长孙先生,今众多乡亲在此,你有何苦衷尽可道来。”

    “并无苦衷。”长孙玄只是看着贺卜,仿佛还想听听从他嘴里还能说出什么。

    明明只是平视,贺卜却有种重回当年的感觉,那种被人无视、甚至不值一提的蔑视之感,他大声道:“情理上既无苦衷,法理上有错在先,纵然为你师弟,为着父亲清名与古朔一族,我也不能容你。”

    他话音落下,围着众人的衙役听令上前,准备拿下长孙玄等人。

    再也忍不了的小药童南涯挣脱陆珠之手,他猛然指向贺卜等人:“我呸!我算是开了眼了,你们读的书都读到茅坑里去了吗?草木书庐自开院以来可有害过一个人?还自诩真君子,我看都是群没心鬼。”

    南涯手指停在一人前:“平水温,你家中老母年迈,为你能读书熬灯油编竹笼以至瞎了眼,山长知晓这件事,你入院当日并未收任何束脩,反而让你领了补药和米粮回去。”

    被指的平水温闪过一丝愧疚之色,随即正声道:“若是知晓草木书庐是如此肮脏之地,我便是饿死也不会收。”

    南涯嘲笑:“话说得好听,你身上所穿难不成便不是书院所发?有本事你脱下。”

    平水温脸青一阵白一阵,往后又退了几步,还说道:“不与你这等无知小儿计较。”

    南涯手指又一停:“徐柳,你是家中长女,虽想入学,家中却爱幼弟不肯放你,若不是草木书庐,你如今还在田间劳作。”

    徐柳紧紧拉住身侧男子的衣角,在得到示意后才大着声道:“分明是你们误我,好在李郎并不嫌我。”

    “那你可对得起青若夫子?你在书院每日若不是她时时照拂你,你怕是早就被你家中双亲啃了精光。”

    徐柳闻言下意识抬头看向高首中的青若夫子,后者面露苦笑,随即移开脸。

    她小声为自己辩驳:“分明是她为寡居之身,还……”

    南涯听不下去,他算是明白了,对面口口声声说读圣贤书,明天下事,实则都是些没心肝的糊涂虫。

    他出声打断:“诸位夫子,我虽不识大道理,却也知晓何事为好,何者为恶,若是夫子有罪,南涯亦同其罪。”

    此言一出,堂中不少学子惊诧后沉思,原先坚定者也忍不住犹疑。

    沉寂之中,贺卜忽地笑出来,“这位小童所言令人感然。”

    随即话锋一转,“可若是杀人者念佛吃斋救人,便能罔顾他之前罪孽,那未免太视律法于无物。”

    堂中附和声不断,众人皆是嫉恶如仇的模样。

    “哼——”

    无数语句之中夹杂着一声短促的冷笑,江愁余连同众人看去,却是有些惊诧,竟然是陆归。

    相比于小药童的粗言,他更为讽刺:“在下确实不知贺卜先生所欲为何,若是纠于从前和谈一事,那我等沦为朔奴煎熬之时,贺卜先生怕还在梁家、魏家或是别家当座上宾,服锦衣食玉餐,那时贺卜先生未曾同我们争上一两句,如今却来替我们报不平。”

    “那我且问,贺卜先生是真欲替古朔一族除害,还是全你自身私心?”

    明晃晃戳破脸面,饶是贺卜装的好,也闪过一丝暗色。

    尤其是身边不少人投来怀疑的目光,他暗道不好,只好说道:

    “过往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如今既是为古朔一族,我便难辞其责。”

    “好在我来之前,已同抚仙梁家商议废除朔奴一事,此乃拟定的草书。”

    贺卜从袖中拿出一卷轴,递与为首的文伯,后者颤巍巍打开看过,高声激动:“确实如此,多谢贺先生。”

    众人传阅而看,道谢声此起彼伏,似乎瞬间人心尽归于贺卜之处。

    角落中的寇姑听着声响,喃喃道:“败了。”一旁的黎娘不解,明明夫君尽得众人夸赞啊。

    江愁余眼观着,心想终于来了,这便是贺卜今日谋划最终的底牌。

    如今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但是。

    她转头看向长孙玄,后者似有所感回视,略带笑意。

    他还未出手呢。

    “我心既明,便不惧人言,今日必要除害还清,卫学道正统。”贺卜此话出,这一环又一环的诡策,终于形成困人的恶笼。

    “师弟此言未免太过狂妄。”长孙玄终于开口,“道学百千,仅凭你一人便可代表学道正统?”

    他声音平调,话语扑面而来之势便如巍峨之山。

    “我不配承师长之志,你亦不堪以此作筏。贺卜,你可曾对得起你这身青衫?”长孙玄换了称呼,自台阶上拾阶而下,走至贺卜面前。

    贺卜嘲弄道:“怎么?如今你还不认罪?”

    长孙玄摇头:“我之罪先前已认,如今也想同你好生论一番。”

    “论过往,师长在世之时,你行事严苛,心思狭隘,暗中激梁回存同我殴斗,以酿大祸。自我离抚仙后同梁家商议,献朔奴一策。”

    “论当下,公院所建耗材多少是朝廷拨的赈银,院中自诩清流,实则借有才之士文章行舞弊之举。”

    “诸多罪责,你可认?”

    众人哗然,长孙玄的意思是当时朔奴一计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