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虞坐在别院的八角亭中,她靠着漆柱,两条腿交叠,“不这样,怎么保全一郡百姓呢?”

    孟婉盯着宋虞,似乎想要从中看出端倪,“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细风绕过亭柱,吹起宋虞垂下的衣角,“我知道。太守和老夫人不愿意做之事,便让我来做吧。”

    “要想凑齐钱粮,比起盘剥百姓,这些朱门绣户才是更好的选择。我是一个外人,与世家大族没有利益牵扯,若侥幸成功,可解羡城燃眉之急。即使不成,也可将罪名推到我一人身上,殃及不到太守。老夫人愿意答应赌约,不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吗?”

    张老夫人望向宋虞的眸中流露出一丝欣赏,但很快又隐没。

    “你既然知道后果,也依然以身入局?”

    宋虞望向不远处正在掷骰行棋的纨绔,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害怕后果,我只怕问心有愧。”

    "抓来的这些世家子弟,你打算如何处置?"孟婉几乎是默认了宋虞的行为,不再劝阻。

    宋虞眼皮都没有抬,“我自有用处。不过,还得请老夫人相助。”

    “需要我做什么?”孟婉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衣。

    “我有些话想告诉这些世家门客。”宋虞想到魏蓁的叮嘱,抬眸对孟婉说道。

    在太守府外吃了一早上闭门羹的世家门客们终于得到了老夫人的回应,请他们到前院会客厅稍歇。

    堂前站满了世家门客,他们面色各异,焦急地等待着老夫人出面。

    “这宋虞不过是朝廷缉拿的钦犯,不好好夹着尾巴做人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简直是欺人太甚!”

    “是啊,我听说,孟家的小公子,双腿都被宋虞打断了,只怕以后再无法下地,实在是狠毒……”

    “我们决不能让她这般肆意妄为!我们得找老夫人评评理!”

    “对!没错!找老夫人评理!”

    ……

    在一片讨伐声中,宋虞背着手,慢悠悠从丹青屏风后面出来,面无表情地与群情激奋的众人对视。

    “不好意思,老夫人实在太忙了,抽不出身,不过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我也可以帮你们评理。”

    众人皆是一愣,他们打量着屏风前这位女子,只见她身形高挑,容貌姣好,腰间挂着一把令人难以忽视的宝剑。

    “你是何人?”孟府门客赵丰狐疑地问道。

    “我就是宋虞。”宋虞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

    众人一时惊骇,变了脸色。赵丰下意识退了一步,随后警惕地问道,“老夫人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老夫人日理万机,抽不开身。”宋虞白了他一眼。

    赵丰见宋虞如此不知礼数,目中无人,言辞也不由犀利了起来,“宋将军神武英勇,黎阳之战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将军这等巾帼英雄,不知到羡城这样一个小地方是为何?”

    赵丰是有备而来,宋虞也并没有很惊讶,她自顾自坐了下来,“听闻太守招贤纳士,我自然是来投奔太守的。”

    “既是投奔,那一地有一地的规矩,宋大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也是正常。”赵丰话里夹枪带棒,表面吹捧,实则是在暗嘲。

    宋虞仿佛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我确实是不懂,大人不如提点我一二?”

    赵丰见她这幅模样,不由嗤笑一声,随后高傲地抬起下巴,“将军有所不知,这孟氏可是羡城冠族之首,门生遍布青州诸郡,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道理,宋将军想必不会不懂。况且,咱们太守的母亲,便出身孟氏,若是被老夫人知道,她的侄子受了这样的侮辱,只怕难以收场。”

    宋虞漫不经心地听着,她随手从案上拿了个橘子,掂了两下开始剥皮,待赵丰说完,她才施施然开口,“哦。”

    赵丰被人哽住,他说了这么多,就一个“哦”,就没了?

    其他人也都被宋虞这副散漫的模样震惊了。

    宋虞掰了一瓣橘子放到自己嘴里,“我只问一句,覆巢之下,有完卵吗?”

    赵丰一愣,旋即答道,“覆巢之下自然无完卵。”

    宋虞又继续问道,“那如今临封虎狼环伺,危在旦夕,正直用人之际,孟府世仕州郡,是不是应该为太守效力?”

    赵丰连带着后面一众世家派来的门客都有些沉默,“那是自然。”

    宋虞撑着桌案站了起来,锐利的视线扫过堂前所有的人,她面不改色地说道,“诸位想必也知道,临封现正直危急存亡之秋,世家子弟皆是青年才俊,正是施展抱负,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啊。”

    宋虞正气凛然,赵丰被说得一愣,旁人却不服气,“我们世家也并非不服从徭役,如果需要正卒,我们也可以找人代役。”

    “我不是在和你们商量,”宋虞的话一顿,“你们愿意最好,不愿意,我就帮你们愿意。”

    宋虞这句话,就是摆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简直是不可理喻!与强盗行径何异!”

    “对,我们不服!我们要去找太守亲自秉明此事!”

    ……

    这些话说得愤慨,但众人心知肚明,太守府早已闭门谢客,便是孟家的人也进不去,这就说明太守是把这件事全权交给宋虞处置了。

    宋虞满不在乎,“你们大可去找,但也不过是吃闭门羹罢了。”

    这些门客面色铁青。

    若是宋虞捉地是庶出子弟或者旁支,都好说,但是偏偏,宋虞捉的不是世家着重栽培的小辈,就是下一任家主之位的独苗,亦或是族中最疼爱的幼子。这些子弟若是真的上了战场,后果难以预料。宋虞这一举动,无异于让这些世家断绝香火,后继无人。

    是以这些世家大族才群起而攻之。

    赵丰见宋虞的话中已无转圜之地,又想到孟信让他务必将人带回,事急从权,他一咬牙,陡然在众人面前拔出剑,指着宋虞,“你别不识好歹!今天,你必须将人交出来!”

    其余门客见状也纷纷亮出白刃,齐刷刷对着宋虞。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宋虞冷静地看着面前的刀剑,沉默不语。赵丰在心中嗤笑,这宋虞也不过是色厉内荏之辈而已。

    然而下一刻,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众人尚未看清,就听得“哐当”一声,赵丰的剑从中断开,一截白刃掉安静地躺在地上。

    而宋虞腰间的宝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架在了赵丰梗着的脖子上。

    众人惊骇,握着剑的手不自觉轻晃。赵丰的喉结滚动,他屏住呼吸,丢掉了手中的断剑,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将军,将军饶命啊!我,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宋虞歪着头,扫了一圈这些世家豢养的门客,挑眉说道,“你们也想和他一样吗?”

    众人默默收回了剑,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场面从未出现过。他们做世家的门客不过是为了求生,并无忠心可言,一旦危急到自身,他们脸变得比谁都快。

    众人的气焰消了下去,宋虞才缓缓开口,“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家主,人是不可能放的,这次我只是给你们提个醒,若再有下次,断的恐怕就不是剑,而是你们宝贝公子的脑袋了。”

    说完,她“唰”地收回庇黎剑,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下踏出了屋子。

    赵丰呼出一口浊气,腿一软,直直瘫坐在了地上,他望着宋虞远去的背影,又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方才利刃冰冷的触感仿佛还在。

    灰头土脸地回到孟府,赵丰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向主子解释自己空手而回。

    天色将暗,秋风又起,孟府亮起烛火,行云一般的屋脊在天空划出弧度,汇于精美繁复的瓦当。

    赵丰躬身垂首立在华屋之中,额头沁出了汗珠,顺着鬓角滴落。

    博山炉上云纹雕镂,白烟从缝隙中袅袅升起,浮动在雕梁画栋之内。

    孟信身着绛色锦袍,负手而立,眉眼之间透露着威严,听完赵丰的话之后脸上看不出表情,“阿姐还是不肯见客?”

    阿姐说地便是老夫人孟婉。

    赵丰捏着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斟酌着说道,“是了,老夫人这两天什么人都不见,只让宋虞代为见客。只是这宋虞态度强硬,说什么也不肯放了公子。”

    孟信在屋内踱步,沉吟片刻后他才说道,“若没有阿姐的授意,宋虞一个朝廷钦犯,不会如此胆大妄为。”

    赵丰偷偷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孟氏家主,虽然自己已经在他家作门客两载,但至今也猜不透这位大人的脾性。如今他最宠爱的幼子被人掳了去,也不见他有半分慌张,可见此人城府之深。

    “这征发正卒之事也实在是蹊跷,好巧不巧偏偏都是世家之子。”仿佛是故意与世家大族作对一般。

    孟信嗤笑一声,“哪有这么巧的事,不过是想借此威胁世家大族罢了。既然是阿姐的授意,那我们自然不能掣肘。赵丰,你今夜派人将八百两黄金暗中送到宋虞府上,将孟熙赎回来。”

    赵丰不由得想到了今天宋虞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模样,他踌躇着说道,“大人,我见那宋虞不像为金石所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