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落,霞光将京中西街的檐角都染得一片暖金。马车一路驶入安王府前巷,未等前院守门的小厮通禀,小春子便已闻声赶出,一眼看见那熟悉的青纹车帘,几步迎了上来。

    “姑娘!”他低声唤了一句,神色掩不住惊喜与一丝急切,“您怎又来了?殿下方才还——”

    “他在屋里?”她问得直接,语气并无情绪起伏。

    “是,今早听说姑娘不来,他……他就没再练。”小春子顿了顿,语声低下来,“午后也没睡,就坐着,等着……”

    应如是没有答话,只抬步径直往里走。

    她的脚步不快,却极稳,像是每一步都早已丈量过分寸。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槐花白对襟衫子,外罩玄青软披,衣摆扫过青砖地面,带起一层轻响。小春子不敢多问,亦不敢耽搁,连忙引路,一面掀开内院月洞门上的竹帘。

    “他吃过了吗?”

    “用了些素羹,不多……我劝了几句,他就不肯再动筷。”

    应如是“嗯”了一声。

    穿过曲廊时,斜阳正落在西墙角,那堵墙一半浸在光里,一半仍在影下,仿佛连时辰都被劈作了两半。她无声地看了片刻,目光微动。

    走至寝殿前,小春子识趣地退开了。

    她伸手推门,门扉应声而开。

    室内极静,火盆燃得极暖,药香尚淡。沈行之坐在榻侧,一身常服未换,披风半搭着肩,眼神沉沉地看向窗外。

    听见开门声,他微一动,慢慢转头。

    四目相对那一刻,他眼底的情绪像是被骤然拨乱的琴弦,先是一瞬间的讶异,又被更深一层的不安与克制压了回去。他抬了抬唇,却没发声,只垂下眼。

    应如是没有打断他的沉默,只抬手关上门,走至案前,将药箱与方才带来的口舌图板一一取出,摊在几案上。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未言一语。

    沈行之终是低声开口:“……我以为……你……不来了。”

    他嗓音较昨日略哑,却发音尚稳,咬字仍慢。那一句话像是试探,又像在向某种情绪低头。

    应如是翻着医案,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我原本也不来。”

    他微怔,眸光不觉暗了几分。

    “但现在来了。”她将那张训练板推过去,终于抬眼看他,“你要练吗?”

    沈行之看了她一眼,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但她眼中极静,看不出半点怒意,也没有所谓“安慰”。

    他喉头动了动,点头:“练。”

    她没有说“好”。

    只是绕过几案,照例走到他身前,伸手为他整理好披风,袖中取出一只嵌银的发音尺,轻声道:“今日加两组舌尖音,后头练吞咽动作。”

    “嘴张开一点。”

    他怔了怔,随即低声“嗯”了一句,照做。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只盯着他下颌线的位置,淡淡道:“坐直,别怕出丑。我不是来看你面子的。”

    他说不出话,只感觉那只刻着简图的木片递到唇前时,一种熟悉的、却又难以抵御的羞意再次涌上来。

    但她并不等他反应,而是极自然地轻声开口:“念,‘拉、打、他、哪’——舌尖向上,贴近齿龈,嘴微张,念清楚每一个音。”

    他低声应了一句:“拉……打……”

    声音仍略带含混,舌头明显迟滞。

    她目光微凝,语气却仍淡淡的:“再来,‘他’字咬得不准,音在后头飘了。”

    他点点头,又重新开始。

    屋中再次陷入极静的练习声里,只有那一声声缓慢吐出的音节,在昏黄烛光与火炉交错的暖气中,轻轻撞在她的耳鼓上,一点点将白日宫廷的冷意驱散。

    她坐在他身前,低头翻看那张早已被涂得密密麻麻的训练图纸,眼神依旧冷静,却不知何时,已悄然柔和几分。

    他能听见她的呼吸近在咫尺,也能感觉自己每一处笨拙的发音,都落在她专注的眼中。

    他突然想逃开,像前几次那样沉默地缩起肩背,他明知道应如是今天可能不会来了,但他依然在等,即使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

    夜深时分,屋中静得连火盆中炭灰坍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应如是收起最后一张练习纸,把笔放回药箱里,站起身时,沈行之却忽然开口,嗓音低哑,几不可闻:“你不用……一直来。”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今天又觉得自己说得够好了?”

    “不是。”他眼神避开她,唇角微抿,“我……我不喜欢欠人情。”

    “那你欠得还不够多?”她语气淡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前些日子一口痰堵了喉,是我从鬼门关把你救出来了。现在好不容易能说两句话,又不想欠人了?”

    沈行之脸色微僵,沉默了半晌才咬牙道:“我那时……也没求你。”

    “你现在也没求我,是我自己要来的。”她眼神淡淡,语气轻飘飘,“你若真有本事,就别再一边嘴硬,一边又眼巴巴盯着我手里的练习板看。”

    沈行之的脸色倏地变了,像是被她戳中了什么,指尖紧紧扣在膝上。

    他低声开口,却声音极沉:“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像那些……大夫,看见病……就想剖开来……看一看。”

    他顿了顿,舌头打结似的缓慢咬字:“我不是……给……你试药的。”

    应如是望着他。

    那少年眼神不抬,声音却一句句往外压,像是将心口所有不愿吐出的情绪都拧碎了往外扔:“我……不是你摊开的……病案,不是……你做诊……诊断的对象,不是你……想看就看,想走就……走的人。”

    “你若真……只是为了练手,就别来了。”

    那语调里藏着的不是愤怒,而是隐忍的、近乎脆弱的防备。他像是撑起了最后一点骄傲,把自己关进壳里,一边张牙舞爪地叫嚣“别靠近”,一边又因为她转身便走而手指微微颤抖。

    应如是看着他良久,忽然叹了口气。

    这人啊,真是活脱脱一个林黛玉,嘴跟淬了毒一样,估计舔口嘴唇能把自己给毒死。

    嘴里不饶人就算了,心里还怕得要死。她要真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八成能连夜把自己气出一场高烧,再昏睡三天三夜。

    她走回榻边,缓缓坐下,语气忽地软了几分:“你这人啊,拧得像根绳。心里明明有话不肯说,还总想把人推开。”

    “你怕我看见你狼狈,就说‘你别来了’;怕我走得干脆,就说‘我不是你的病人’;怕我真走了,却又在我关门时轻轻叫一声‘如是’。”

    “你装得挺好。”她望着他,语气不急不缓,“可惜你不是冷的人,你只是太怕冷了,才先把人推出去。”

    沈行之怔怔地看着她,唇角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她忽然不笑了。

    “你要真觉得我是个大夫——”她语气顿了顿,眼底却多了一丝极淡的光,“你觉得哪位大夫肯为一个病人画好几张发音图,每天守着他说‘妈、波、的、他’?”

    “我若只是个大夫,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听你冷嘲热讽。”

    她站起身,背过身去,嗓音却一字一顿:“沈行之,我要是当你是个病人,早走了。”

    *

    她的声音落地,屋中静得仿佛连风都不敢吹动。

    沈行之没有出声。

    他指节收紧,手背上青筋微微绷起,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全身所有力气都用在了忍住。

    良久,他忽然低声问:“那……你当我……是什么?”

    他的声音仍不清楚,字与字之间气息断裂,像是刀刃刮过石面,一点点蹭出轮廓。可她听懂了。

    她没回头。

    只是站在那儿,肩膀极轻地动了一下,像是轻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不是她的病人。不是“案例157号”。不是她临床记录上那个“语言功能部分障碍”的对象。她第一天给他看诊时心里是有距离的,她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个中期ALS病人,有可行干预窗口,有轻微语言障碍,有尚可利用的神志和呼吸条件。

    可现在,她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以“医生视角”看他是什么时候了。

    他发音模糊,她就一字一顿地纠正。

    他拧巴别扭,她也能听出他那些咬着牙说出的“走吧”“别来了”,其实都藏着“你别走”。

    他总是先伸出刺,却从来没真把她扎伤过。

    就像一只浑身长满倒刺的小兽,竖起全身的尖刺试图把全世界推远,像是在说“别靠近我,我会刺伤你”,却总有人能透过这些刺,看见那一层破了皮、流过血的旧伤口。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愿意靠近他的,也许是第一次听他费力地说出一个完整的“如是”,也许是那一日他唇角发白、舌头发麻,却还倔强地说“我还能练”。

    也许,是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

    她回过头来看他。

    他还在低着头,像是在为自己的失态懊恼,又像是在等待她的审判。灯火映着他侧脸瘦削的线条,鬓角发丝微乱,额角隐隐有汗,整个身子像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她走回来,在他面前缓缓蹲下,目光与他平齐。

    “你不是病人。”她轻声说。

    沈行之缓缓抬起眼。

    她望进他眼底那层不肯让人触碰的阴翳里,语气极轻极柔,像怕惊着他:“你是沈行之,是十三岁策马飞扬的安郡王,是我见过最拧巴、最别扭、最要强的……活人。”

    “我看得见你,不是透过病例,也不是透过症状。”

    “是透过你自己。”

    他说不出话。

    那一刻,他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舌头还能动,嘴唇还能张,可所有能说出口的字全都碎在喉头。

    她忽然抬手,极轻地落在他手背上。

    他的指尖轻颤了一下。

    不是怕,不是拒绝,而是太久没有人这样轻轻触碰他了。

    她盯着他的眼,轻声道:“你怕人看你狼狈,我不怕。你怕我走,我不走。你怕被看穿,我早就看穿你了。”

    “沈行之。”她慢慢收回手,语气却更稳了些,“你再躲,也躲不开我了。”

    他看着她,一动不动,喉头颤了又颤,最终闭了闭眼。

    像是投降。

    但这一回,他不是向命运投降,是向她低头。

    *

    从那夜起,沈行之再没说过“你别来了”。

    哪怕每一次练习仍旧别扭、沉默、吐字含混,他却从未再回避她的靠近。

    而应如是,也再不自欺自己只是来“救治一个病人”。

    他们之间那层若即若离的界限,在这无声的夜里,终于被一点点撕开。

    露出下面那团还在缓缓燃烧的、微弱却顽强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