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是未曾想过,她这一夜竟能将一位皇后从生送到死。
谢皇后直到寅时才咽气,走得极静。
没有剧痛挣扎,没有撕心哀号,只有舌根彻底塌陷后再也无法发出一字的沉默。她的手在夜半最后一次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想抓住枕边的锦被,可指尖微颤之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再无力气。
她的眼没闭上,是宫人悄悄帮她抚上的。可那一瞬,应如是始终记得。
皇后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她在走前,似乎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托付,只带着一副早就知晓结局的疲倦——走了。
应如是站在一旁,看着那具尸身慢慢冰冷下去,看着宫人端出香汤,看着裹上白布、系紧肢体、焚香祷念……她连脚步都没动过。
直到那顶缎面遮帷的灵榻被抬入内殿,帘幔重重垂下,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沉在胸腔里一整晚的那团郁血终于被逼了出去。
没人问她累不累,没人叫她回去休息。
皇帝没有开口,太子也没有多言。德妃早就趁夜色退回了栖凤宫,甚至没有留下见最后一面。
宫人来来去去,一道道圣旨飞快发出,长春宫外,春寒之下,一场大丧正在缓缓展开。
应如是站在原地,一身素净蓝衣沾了夜色,又染上了檀香火灰,整个人仿佛和那些宫墙雕梁一同,成了一段压在岁月下的旧事,静默、无声、不该存在。
*
“陛下有旨——赐应太傅嫡女、谢皇后外甥,应如是,为‘永嘉郡主’。从二品,入宗籍,准其承袭内封,赏银五千两、田亩五十顷,随诰而行。”
黄绫圣旨铺展开,烫金云纹下那一行“永嘉郡主”刺得人眼生。
她听着那道旨意一字一句落下,只觉得声音太响了,仿佛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分量,正将她从原有的位置上推走,换进另一个格子里。
这是恩赏。
也是警示。
是将她从“谢家人”改成“皇室封爵之女”,从“太傅嫡女”升为“入宗宗女”,从东宫系属中悄然挪开,纳入皇帝钦点的“中间地带”。
她该谢。
她当然谢。
于是她俯身,恭恭敬敬磕下头,声音毫不含糊:“臣女,应如是,谢主隆恩。”
礼毕,她站起身时手还捏着那道圣旨。宣旨太监在一旁笑得恭敬,连眼角的褶子都显得亲近许多,可她却觉得那笑像是钩子,一点点地,把她从昨夜那个“守灵的晚辈”,钩成了今日这宫中新的象征。
谢皇后死了,皇后之位尚空。
她被留下。
*
天色逐渐亮开,长春宫门前已聚起小半朝堂的脚步声。
她站在殿门口,被内侍指引着行至外间偏殿,暂时安置。她知道那不是“休息”,而是一个极隐晦的“安抚”安排——让她这个新封的郡主,暂避风头,不参与政事,不发一言。
偏殿内窗牖开阔,能隐约听见前头中宫内务司正在点检香炉、帛布、棺盖、道符、净器。净房门口传来跪伏请安的声音,一声声“节哀”重复响起,像是在昭告整个皇城:
——中宫已逝。
——谢党已散。
——新局将起。
应如是坐在一角,衣摆铺开,眼神清清冷冷地落在檐角。
这一夜,她见证了一位皇后的退场,也亲身走完了“谢氏之女”这条隐线的终点。
而她如今,被按在了“永嘉郡主”的牌位上,虽品高势盛,却无夫、无母、无党——正是可用、可控、可借的一枚棋。
她看得太清楚了。
清楚得连悲伤都省了。
*
谢皇后的死讯未曾宣发,皇帝便已着令礼部、内务府、太医院连夜进宫,密备国丧。
天还未亮透,整座长春宫已被划分为若干道区域,内殿设灵、侧殿置香、后院封禁、东暖阁暂设议礼。玉帛香案、金钗锦被、香木棺椁、哀乐佛骨,俱是临时进奉,却都摆得井然有序。
这是皇后,不是寻常妃嫔。哪怕她的死于皇帝而言并非伤心之事,也必须“隆重肃正”。
皇帝未说丧期,只言“从大礼制,设七日吊丧,择日安厝”,但内务府与礼部心照不宣,规制一套比照先皇后旧礼,既示其荣,又便于操控。
宣旨内监一队一队地离宫而出,脚步未歇。文官武将、宗亲勋贵皆被点名。翰林院急草谥号,司礼监连夜抄录通榜。临时召开的早朝不许张扬,仅在内殿低声过录。
一时之间,整个皇宫内外如临大敌。
*
应如是安静地坐在长春宫外的偏殿中。
她未再被召见,也未被遣回,只由内侍递来几句口谕:“娘娘新逝,陛下念在亲情,准郡主在宫中暂歇两日。”
语气极轻,却不容抗拒。
她没说什么,只轻声应下。没人知道她已经整夜未眠,坐在谢皇后断气的半个时辰后,连水都没喝一口。
偏殿中寂静如缄。
她身上那件素蓝袍子熨得极平,衣领未乱,袖口干净。桌案上放着一盏微温的宫茶,轻烟袅袅。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指节微曲,像是在凝神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守一场还未正式开始的告别。
外头传来一道低语:“昭告礼成,陛下亲批百官吊唁名单,王侯以下皆需入宫行礼。”
应如是没有动,但目光却轻轻一顿。
她听见有人在念名册。
“国公府、定阳侯、广宁侯、安王府、户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詹事府少詹事、御马监副监……”
每念出一个名字,都是一道被钉死的钉子。
她听见“安王府”三字时,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
*
“安王府”,三字既出,便已引起旁人几分惊疑。
沈氏已失势多年,安郡王病卧深院,不闻朝事,按理只需列名不必亲来。
可此次皇帝未曾豁免,而是亲批“所有宗室王侯,俱按祖制入宫吊唁”,不许例外。
这四个字——“不许例外”——意在收束,也意在昭告:宫中无人可避事。
应如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茶盏中的光影微晃,脑中却在极短时间里转了好几道弯。
“陛下并未特许他不来。”
这句话若换一种语气念出来,意味就不一样了。
沈行之,眼下不过是病弱宗亲,连朝服都未必能穿齐。他被点名进宫,意味着皇帝此刻并不打算保护他,也并未彻底放弃他。
而她如今的身份——永嘉郡主——虽名义上是赏,但在宫中早被众人默认为“中立派”的象征。
她和他,现在,正好站在同一个“未定之数”的位置上。
*
“郡主,礼部郎中求见,说请您审阅一下女眷吊唁次序。”
宫人轻声在侧唤她。
她回神,点点头,起身走到案前。
眼前是早已拟好的一列礼册。
最前是长公主萧姝婷,其后依次为文华殿大学士之妻、翰林院掌院夫人、礼部尚书之女、内廷五诰命夫人、皇后旧族女眷、宗室女卿。
最后一栏,是“永嘉郡主”。
她淡淡一笑。
这“最后一栏”,其实才是整个礼册中最不安分的一笔。
她如今虽未出阁,却列于宗女、诰命之后,既不属宫人,又不属外臣,礼部暂将她“列特例处理”,即为皇帝亲封,暂挂内廷。
她知道这是空头封赏,也知道这意味着——她得参与每一场关于“皇后”的仪式,得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披着谢家人的外皮,替谢家送一场有名无实的国丧。
可她无可拒绝。
她低头,在那张礼册最后一栏后头,稳稳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应如是”。
*
这一天,她未再饮水,亦未用膳。
整整半日,她都坐在偏殿案前,眼神沉静如水,只在“吊唁名册”宣读完毕、“香案花牌”择定位次、“宗室女眷”点卯入宫时,稍稍抬头。
直到有人悄悄入殿,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
“安王府回话了。安郡王身病未愈,仍将亲至吊唁。”
她动了一下,目光轻轻转向窗外。
那一瞬的凝神,没有人察觉。
可她知道,沈行之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