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沉沉,第四响响彻长春宫檐下,磬声自太常寺内徐徐荡起,如风入林,铮然不绝。
太常寺卿高声唱礼:“百官——宗室——齐拜——谢皇后。”
殿前所有人如大风过草原,衣袂齐动,整齐肃跪,三跪九叩,如山海起伏。
这一刻,场中无言。
自太子而下,皇子、公主、宗室贵戚,文武百官,左右命妇,皆在黄幡之下俯首叩拜。
满地素色朝服、素缟衣裳,于殿前铺满的白绫之上宛如冬雪压枝,严肃、冷凝,不留半寸私情。
应如是身在左侧列位最前,她未着朝服,却以永嘉郡主之尊位列首位。她身形修直,衣摆未动,随着太常寺唱礼之声轻轻跪下。那一跪极稳,极静,不疾不徐,却带着极强的分量,如剑入鞘,如封存一段旧事。
殿前祭坛之上,谢皇后的画像被人揭开纱帘,一张素描淡彩的中年女子面容,在香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冷峻而不可近。
那是权力顶峰的象征,也是一切退场的终点。
一众宫人按顺序叩拜,次序井然。太子俯首极低,三皇子抬眼轻扫,德妃略带眼泪轻咳一声,长公主垂目如眠,顾家众人神情肃穆,苏家如临大敌,蔡衡拱手三拜,应商则沉如老松,一丝不动。
这一切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沈行之。
他未动。
所有人都在跪,而他,仍稳稳坐着。
轮椅置于众人之后,似乎因避礼而后排,但事实上,他的存在从未被忽略。
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沉静如水。他没跪,也没试图解释,只将手轻轻一抬,示意身侧的小春子。
小春子心头早已焦急,闻言赶紧上前,悄声道:“殿下,礼不可违,若不跪……”
沈行之低声打断他:“你……扶我……”
那声音很低,却冷静到让人无法违抗。
小春子瞬间屏住呼吸,然后轻轻伸出手,从他侧后扶住他的肩,另一手探过来抓住他的小臂,极慢极慢地将他从椅中扶起一寸,随即顺势跪坐在地。
整个动作看似无声,实则耗尽心力。
沈行之身子极瘦,衣袍下几乎只剩一副骨架。他虽然被扶下跪,但能看出他极力保持着脊背挺直,不愿哪怕一寸塌下。他膝下垫着白毡,小春子早备好,厚而柔,可这一跪,对他而言仍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痛。
无数道目光偷偷望向他所在的方向——他未曾行走,亦未叩首,只是跪着,却比那些三叩九拜之人更叫人动容。
他低着头,眼帘微垂,不动如山。
唯有眼角一丝薄汗,从鬓边缓缓滑下,淌入他颊侧那块清瘦的骨角之中。
应如是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心中像被针细细地刮了一道。
她知道他不愿被怜悯,不愿被人看见他膝下无力的狼狈模样,可他仍来了,仍跪了。
就算跪不稳,也要在这世人注视的灵堂前撑住体面。
钟声再响,太常寺唱礼:“一拜——”
他未叩。
只是微微躬身。
旁人看不出来,但应如是看得清楚——他其实在咬牙。
“二拜——”
这一躬,他靠得更低,指尖撑地,藏在袖口下却微微一颤。
“三拜——”
他身形晃了一下,小春子赶紧伸手扶住。
全场肃然,无人出声,唯有香火劈啪作响,似在替他说话。
他未示弱,只是跪着,跪得像一尊残破却尚未倒塌的石像,那是他此刻能做到的全部尊严。
祭礼漫长,香火缓缓燃尽,谢皇后的画像前,沉香香灰积起厚厚一层,犹如岁月堆叠的尘埃。
沈行之依旧跪在原地,未曾动过,姿势如初,只是他的身体越发微微前倾,似已难以支撑。
应如是数次悄悄望过去,心头隐隐不安,她知道,他早已撑不住了。
沈行之跪在众人之后,从始至终都未曾抬过头。他脊背僵直,僵直到每一根脊骨似乎都在僵硬地抗衡着身体不可避免的退化。双手稳稳搁在膝盖上,十指微微攥紧,然而这份平静之下却是他竭力压抑的剧烈疼痛与麻木。他的额角早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发丝慢慢流下,濡湿了鬓角,也沾湿了他的衣领。
小春子跪在他身后,心中忐忑,双手一直轻轻抵着他的腰背,以防他失力倾倒。小春子清晰地感觉到沈行之身体的微微颤抖,这种颤抖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明显,他的呼吸也愈发粗重不稳,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溃。
小春子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还能撑得住吗?”
沈行之喉咙动了动,几乎无声地回答:“再等等。”
话音刚落,他的身躯却忽然微微一僵,腰部猛然向前倾了一寸,小春子吓得急忙向前抵住他的背脊,才避免了他彻底倒伏。然而,就是在那一刻,沈行之突然感觉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受。
那是一股无法抑制的温热感从腰腹以下涌起,瞬间扩散开来,紧接着他便感受到膝盖处不可控制地蔓延开一片陌生的潮湿与温热。
他霎时如遭雷击,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脑海一片空白。
——他竟然失禁了。
羞耻与惊恐像潮水一样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无法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曾无数次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虚弱,曾无数次挣扎着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护着自己的体面,可从未想到有一天,他的身体竟然会彻底失去控制到这种地步。
他的自尊心顷刻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击得粉碎,甚至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这种难堪。
小春子也很快察觉到情况不妙,惊得几乎失声:“王爷,这、这可如何是好……”
沈行之死死咬紧牙关,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别……出声。”
他甚至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羞耻像刀子一般割着他的心脏,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都在提醒他,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骄傲地立于人前的安郡王了。
小春子喉头哽咽,眼眶泛红,却也只能咬牙强撑着,悄悄扶稳他的腰背,尽量将他的狼狈遮掩起来。
沈行之跪在那里,整个世界都仿佛在此刻凝固成了一团巨大的冰块,将他牢牢冻结其中。他无法抬头,更无法去看旁人此刻的表情,他甚至无法确定是否已经有人察觉到他的窘境,只觉得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刺入他的脊背,仿佛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的狼狈、脆弱和无助。
他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控制——这病不仅夺走了他的自由、尊严,甚至连最基本的自理能力都彻底剥夺了。
他终于无法再假装坚强,也无法再欺骗自己说他还能继续维持体面。
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与人世间最后一丝骄傲的联系,竟会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被切断。
这一瞬间,他心如死灰。
他不再挣扎,只静静地跪着,像一尊被命运彻底击溃的雕塑,任由无声的羞耻与自卑将他吞噬殆尽。
*
仪式终于结束了。
太常寺官员唱完最后一道祭礼,高高举起拂尘:“礼毕!”
百官这才缓缓站起,整齐的衣摆与跪垫摩擦,发出一片细碎而杂乱的声响,空气瞬间涌动起来。众人纷纷起身,却依旧维持着端肃沉稳的姿态,互不交谈,只是低头整理衣冠,仿佛方才漫长压抑的时光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唯独沈行之,仍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像一尊已经破碎却还勉强支撑着的雕像,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微青,额上渗着密密细汗,双目微垂,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周围任何一个人。
小春子还跪在他身后,一边撑着他的背脊,一边焦灼地观察着周围人的反应,想帮他遮掩那一片羞耻的痕迹,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那片湿润的阴影早已在雪白的跪垫和袍服上蔓延开来,明显而触目惊心。
终于,礼仪散场,众人依次退下。
有人开始往这边偷偷看了一眼,很快便又慌乱地移开目光,带着隐秘的怜悯与不忍;也有人在经过时故意放缓了脚步,意味不明地瞥上一眼,眼底隐约透着轻蔑与幸灾乐祸。
沈行之垂着头,感觉每一道目光都像刀子般刺入身体,连呼吸都像被凝固住了。他此时此刻,最想做的就是彻底消失,或是干脆死在这里也好,总比承受这样的屈辱更容易一些。
应如是在人群散开之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她缓步走过来,脚步很轻,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坚决,落在地砖上的声音清晰而清冷。
小春子看到她过来,神色顿时变得更加慌张:“郡主……”
她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沈行之。此刻她的心头如同被刀子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痛得几乎无法言说。她看到沈行之苍白的面容、无力的姿态,特别是他身下明显的湿痕,心头的怜惜瞬间变成了难以压制的酸楚与疼痛。
她蹲下身子,伸手轻轻将披在自己肩上的斗篷解下,动作轻柔而平静,一言不发地披在了沈行之的身上,将那片湿痕盖住。
沈行之原本死灰般的眸子骤然动了一下,他缓缓抬头,看着她,眼底满是难堪与自卑,甚至还透着一丝绝望的抗拒,轻轻摇头想要拒绝她的帮助:“你……不、不用管我……”
他声音微弱而沙哑,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应如是却未曾退缩,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柔韧的力量:“我带你走。”
沈行之微微颤抖着,眼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脆弱的抗拒:“我……自己……能……”
“你不能。”她轻轻地打断了他,声音柔软却又坚定,毫不留情,“现在你必须听我的。”
沈行之僵了一下,低头不再言语。他不是不知道此刻有多少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也不是不知道这样让一个女子替自己遮羞有多么狼狈难堪,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再与她争执了。他早已崩溃,只剩下麻木与绝望。
应如是见他不再抗拒,转过头低声吩咐小春子:“你来推轮椅,我扶他起来。”
“是……”小春子赶紧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将轮椅推了过来,手足无措却又充满感激地看着应如是。
应如是半蹲着,小心地搀扶住沈行之的肩膀和手臂,试图将他慢慢地扶回轮椅上。沈行之的身体如同一团毫无生气的棉絮,轻得吓人,她心底顿时泛起一股难言的悲凉,忍不住咬紧了下唇,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她慢慢地扶着他坐回轮椅,细致地将斗篷拉好,遮住他身上的狼狈痕迹,又替他理顺衣襟,动作温柔却带着毫不妥协的决心。
沈行之沉默着,低垂着头,任由她摆布。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攥住些什么,却终究只是轻轻地放在了轮椅扶手上。他没有勇气再抬头,更没有勇气去看她此时的表情。
应如是做完这一切,终于轻轻站直身子,回头扫了一眼四周那些依旧窥视的目光,眼神清冷如霜,隐约带着警告之意。众人顿时回避目光,纷纷作势离开,似乎终于意识到此刻不该再看下去了。
她回过头,温声低语:“我们走吧。”
沈行之轻轻地点了点头,未敢再说话。
小春子赶紧推着轮椅,跟着应如是缓缓地穿过了殿前长长的白绫之路,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宫门尽头,殿前的议论与喧嚣才终于再度响起。
这一天,沈行之的狼狈被许多人亲眼目睹,从此再无掩盖的可能。
而应如是这一去,也意味着她与沈行之再也无法彻底撇清关系了。
但此刻,她却再也顾不上这些了。
她只想带他走,远远地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皇宫,离开那些审视与怜悯的目光,哪怕只是一刻,也好过再让他继续承受这样的羞辱。
因为在她心底,他还是沈行之,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她都无法再将他丢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