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国公府,西厢偏院。
正午将至,阳光炽白如洗,院中却阴湿寂静。小院北侧角门紧闭,四下荒败,石砖缝隙间生出厚厚的青苔,一路延伸至最内那间旧屋门前。
门没插,只虚掩着,风一吹便“吱呀”作响。应如是未等通传,径直推门而入,脚步急得几乎没再顾及仪态。
应如是猛地推门而入。
那一瞬间,像是某个长久封闭的深井终于被人推开,腐烂多日的水气潮涌而出。
屋里空气闷得发酵,一股沉重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混着药渣未净的酸涩、血腥与发霉木料的潮烂味,令人几欲作呕。
她屏住呼吸,目光扫过屋内陈设——榻、炉、几、盆,皆旧,且未清扫。床榻上横着一个人,骨瘦如柴,被一床湿冷的薄毯裹着,像是随便堆上去的一团废衣。榻下几只苍蝇飞舞,吱吱盘旋,盆中汤药早已凉透,发黑生沫。
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沈行之。
他瘦得近乎脱形,脸颊凹陷、唇色青白,连原本标志性的眉眼轮廓也几乎塌陷入骨里,只剩那张熟悉的脸在昏暗中如纸般苍白。
她几乎是扑上去的。
“沈行之。”她唤,手指颤颤伸向他额头。
触手炙热。他烧得像团火。
她手一僵,低头看他。
沈行之面朝外侧,眼睑半阖,双唇干裂微张,喉头上下颤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喉中时而传出微弱的气音,似是呼吸时带着痰液堵塞,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
“行之……”她的声音开始发颤。
他没动。他连睫毛都没有抖一下。
她贴近他耳边,再次唤了一声:“沈行之……是我,应如是。”
他眼球缓缓动了动,像是试图转头,但根本动不了。他的肌肉已经几乎完全僵化,渐冻症进入晚期,他连脸部肌肉的控制也几近丧失。
那一点眼神,在她面前微微转了一瞬,随即又慢慢失焦,落向虚空。
她怔了几息,眼圈顿时红了。
——高烧不退,他连她是谁,都快认不清了。
她将手慢慢往下探,掀开薄毯。
他身上穿着一件旧衣裳,已污浊不堪,衣襟都沾着药汁和呕吐物的残渍。再往下,是用破布条胡乱缠裹的双腿。
她忍着颤抖将布条小心剥开,气味扑鼻。
那双腿肿得发亮,皮肤青紫交错,伤口边缘溃烂渗血,显然是那日被三皇子下令杖打后未加任何治疗。应如是甚至看出几处已经有化脓迹象,若是再晚一日,只怕毒血逆流,命也保不住。
她浑身开始颤抖,牙关咬得发紧,竟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低声问:“疼不疼?”
沈行之没有任何回应,像是听不见,也像是太累了,不想再回应。
她再次抬头看他,咬牙将他慢慢抱起。
他的身体极轻,几乎没有分量,但也极软,毫无支撑,像是一具被抽走所有筋骨的空壳,瘫在她怀里。
她强撑住自己没哭出声,只是俯下身去,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握住,带着碎裂一样的声音低语:“你别怕,我来了,我现在就带你走。”
他无声地颤了一下,很轻,却像是整个人被震碎了的回响。
应如是收起所有眼泪,猛地站起身,转身朝门外大声道:“来人,叫车,备软榻,取冰水和干净帕巾——我要带安王殿下,回安王府。”
门外一阵骚动,有仆从连滚带爬地奔走。她转回身,俯身将沈行之整个人小心翼翼地托抱进怀中。他太轻了,瘦得像一副骨架嵌着皮肉,四肢全然没有支撑之力,连头颈都靠在她肩上滑落,面颊滚烫如炭。
她贴着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念着:“别怕。别怕。咱们走。”
——走出这座像人间地狱的地方。
*
镇南国公府正院,日正当空,朱红门扇在烈光中泛着滚烫热意,连那门前两尊石狮,都似从牙缝里逼出一股沉默的威压。
应如是抱着沈行之,自西厢一路走来。
身后血脓未干,怀中病人高热昏迷,她却行得稳而直,一步不停。
院中人早已知她要来接人,前前后后围了不少仆从护卫,顾家嫡女顾念也自中庭而出,站在最前,眉眼锋利,拦住去路。
“郡主,”她冷声开口,语气不再客套,“你此番擅闯府邸、抱人离去,是何用意?你既身居宗亲,莫非真不将祖宗礼法放眼中?”
应如是脚步一顿,眼神平静如水,只说了两个字:
“让开。”
顾念唇角一勾:“你可有诏书?可有旨意?”
应如是不语,只从怀中掏出那枚银制信符,在日光下一晃——那是昭阳殿信物,宫内特批,仅供入内之人所持。
顾念眉色一僵。
就在这时,顾长卿与镇南国公顾正铭缓步而至。
“郡主慢走。”顾长卿抱拳施礼,面上含笑,声调不疾不徐,“安王身在顾府,归属未定,郡主此番贸然带走,恐有不妥。”
应如是没有看他,反是抬眼,目光直接落在顾正铭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钟:“我方才已奉召觐见陛下。”
顾正铭本想开口,却忽地顿住,脸上神情变了。
——陛下召她?
这消息他竟未提前听闻。
如今宫局动荡,皇后已崩、储位未稳,太傅之女在此时被召入乾清宫,不可能只是为了闲话家常。他向来精于揣摩帝心,立时便隐约明白:皇帝,多半给了她某种许可,至少是默认。
不然,她不会这样堂而皇之地来。
也不会这么笃定地抱着沈行之走出他顾家的门。
他沉默片刻,终是缓缓开口,语调压低几分:“郡主,陛下……可有口谕?”
应如是垂眸,将怀中沈行之往怀里抱得更紧些,冷声回道:“口谕不便外传。但我既敢来,就说明,圣意已明。”
她目光清冷,环视全场:“若你们顾家不信,尽可进宫问上一句——问陛下今日早朝之后,可曾遣人召我。问陛下是否提及安王之事。”
顾正铭眼神一顿。
他哪里真敢问?
问便是挑明,挑明便是逼宫。
他是老狐狸,最懂如何收手。如今皇帝未明旨,却已对她开了乾清宫门,那便意味着,至少在此事上,他愿意让她放手一试。
他若拦,便是违逆帝意。
顾念咬牙,几步上前欲夺人,却被顾正铭抬手制止。
“让她走。”镇南国公的声音低沉威严,“一切等陛下发话再说。”
顾念一怔,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祖父——她——”
“闭嘴。”他淡淡道,“陛下既容她进了乾清宫,顾家又岂能比圣意更急?”
顾念咽下所有怒意,咬牙退开。
应如是没有再言一句,只将昏迷不醒的沈行之紧紧抱住,从满院沉默之人中间,一步步踏出。
阳光如火,她脚下的影子稳如磐石。
她走得极慢,像背后再多人的目光、再多未说出口的威逼利诱,都不及她怀里这一人一丝体温来得重。
她的肩头与手肘因承受高热病体,早已被汗水濡湿;她的嘴唇紧抿,眼眶泛红,却没有一滴泪掉下。她不能哭。因为沈行之还在她怀里,还活着。
门前车马已候,冰盆、软榻、药箱一应俱全。
她将沈行之抱上马车,轻声交代芷香取来金疮药和冷布,一边擦拭他额头汗珠,一边低声哄慰:“你忍着点,马上就回家了。”
车帘落下,她伏在他耳边哽咽:“我回来了。你别怕。”
马车辘辘前行,驶离镇南国公府的朱门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