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之躺在净室中央的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眼睑紧闭,嘴唇干裂,一动不动地沉在昏迷中。他的呼吸极其微弱,每一次起伏都像要从肺腑最深处将气息拖出来,艰难而迟缓,仿佛下一个呼吸就再也不会来了。

    帘外的日光已斜,映得净室内一片昏黄,烛火未起,炉灶的火光便成了唯一的照明。铜盆中药水翻滚,白雾袅袅如烟,透过雾气,看不清人面,只见剪影在颤。

    应如是站在榻前,身披罩袍,手持消毒后的铜剪,正一寸寸剪开沈行之腿上的裹布。每剪一刀,便有黑红色的液体顺着伤口涌出,渗进棉布垫上,溅在她衣摆上,犹如污墨点点。

    他双腿的腐败情况远比她最初判断时还要严重。

    不仅右腿,自膝以下已无知觉、肌肉溃烂,就连左腿也开始出现斑点状坏死,膝关节以上的肌腱组织呈现深褐色,轻轻一触便陷下一个小坑,说明已有组织液堆积和深层溃败迹象。

    “右腿必锯,左腿恐怕也保不住。”年长的大夫语气凝重,“若只截一边,毒素仍会扩散。”

    应如是咬着唇角,终于低声道:“都截。”

    四个字落地,像是一记闷雷炸响在净室中央,连站在一旁打水的芷香都险些手一抖将铜壶掉入水盆。

    她垂下眼,手指贴在沈行之的小腿上,像是在做最后一次测验,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别怪我,我……我实在不能赌。”

    *

    麻沸汤已灌入三分之一,他眉间略动,却未醒。

    “压腿。”她低声一令,两个小厮当即上前,抬起他双腿,用粗布勒紧双大腿中段,结扣打死,动脉一寸不留。

    她深吸口气:“先右后左。”

    第一位医者持刀破皮,应如是按住腿根要脉。第二人快速剥离腐肉,肌腱如烂泥,刀下几无阻力,所见之处全是糜烂血块。第三人举锯,迟疑一下,应如是开口:“下锯。”

    锯齿破骨的声音再次响起,如裂木如折石,尖利沉闷,刮得人耳膜发麻。沈行之骤然全身一震,虽昏迷不醒,眉心却剧烈抽搐,喉中传来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像是从深渊里挣扎出来的低吼。

    “按住!”她冷声。

    一条腿落入铜盆,众人皆面色铁青,不敢多看。

    应如是未稍停,目光转向左腿,沉声:“继续。”

    第二□□作开始,动作更快,也更决绝。左腿骨质未完全坏死,切割更为困难,锯齿摩擦之处火星溅起,白骨碎末与血浆一齐飞溅,溅在托盘与刀具上,亦染红她的罩袍前襟。

    应如是再未说一句话,只死死地按住动脉,一边盯紧铜钳与艾绒止血位。

    热铁烧灼声再起,“嘶——”地冒出一股焦肉味,血与肉遭火灼之惨烈,混着秋日空气的凉意,更令人窒息压抑。

    他轻声哼了一声,却再无反应。像是一株被连根拔起的草,终于被埋进风中。

    两个铜盆并列,盆内各躺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肢,像战场上抛弃的盔甲残段,铁锈未干,血还在流。

    *

    “缝口。”她再令。

    三名大夫轮流缝合,针线穿皮过肉,几人忙得满头大汗,不敢有丝毫差错。应如是则一遍遍擦净他脸上的冷汗与血迹,直到确认大动脉止住,气息尚存,才整个人瘫坐在地。

    她的手已经抖得提不起针了。

    净室外日光已尽,只余残霞一线,斜斜铺在地面,像是用尽最后一缕光,将地上两个铜盆也映得发亮。

    *

    手术终于告一段落。她低头望着昏迷中的沈行之,像看一株劫后余生的残荷,半身已枯,却仍浮在水面。

    她喃喃开口:“沈行之,你得活。”

    *

    夜,终于落下来了。

    入秋的天,昼短夜长,晚风一吹,安王府的廊下已能听见落叶簌簌作响。西厢净室的门仍开着,炉火未灭,药水在铜壶中咕嘟咕嘟地翻滚,蒸汽一层层向上升起,在屋梁间绕出一道道扭曲光晕。

    手术结束已有半个时辰。

    应如是没走,也没有休息。她让人将沈行之换过干净衣物、铺好干榻,再一次确认他体温与呼吸后,才从人群中退出来。

    走出净室,她脚步并不快,但很重,每一步都像压着一整个下午的疲惫。

    刚转过回廊,踏入廊下静处,她忽然抬手捂住口鼻,身体猛地一颤,弯下腰,干呕了出来。

    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只是胃里仿佛被绞成一团,反复收缩、痉挛,喉咙中翻滚的只有一股死死压着的寒意。那不是因为血腥,也不是恶心,只是她太累,太紧绷,紧绷太久之后,终于无法再紧住。

    她撑着木栏,整个人弯得像一张紧到极致的弓,被抽走弓弦那一刻,瞬间崩断。

    喉中“呃”的一声脱口而出,她又狠狠地咳了两下,整张脸被憋得通红,眼角也在不知不觉间浮上一层水意。

    她死死咬住牙关,不许自己掉一滴泪。

    这是她选的路。

    *

    她很快稳住身子,没再多做停留,提步返回净室,吩咐备药。

    “煎参茸、鹿角、黄芪,再加几味温阳固本的药。人参要足年份的,熬浓些。”

    “再备一碗紫雪丹清热,交替服下。”

    几位下人有些犹疑:“姑娘,安王如今身子太虚,能否受得住这般大补之药?”

    应如是坐在床边,一手轻握沈行之的手腕,语气淡淡:“不补,熬不过去。”

    “他失血太多,两腿又截,气血两虚、津液大耗。常法调理无济于事,只能吊命。”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却透着一种难以撼动的坚持。

    小春子站在旁边,眼睛又红了。他望着榻上的沈行之,看了一眼那被层层绷带包裹的残躯,喉头哽咽,低声问:“姑娘……王爷他,真能醒过来吗?”

    她没有回答。

    只是低下头,手指沿着他冰冷的掌心,一点一点摩挲。

    ——他还热着,至少还热着。

    他还活着。

    她将厚被替他掖好,又一次为他清洗额角的冷汗,动作极轻,连叹气也不敢太大声,仿佛怕惊扰了他正在努力争夺的那口气。

    *

    夜更深了。

    整个安王府陷入沉沉静寂,净室中只留应如是一人守夜。

    她坐在沈行之床头,一盏清油灯放在她身侧,跳动的火光映得她的眼神时明时暗。她一手捧着刚煎好的补汤,一勺一勺为他灌入,极缓极细,灌一口便要等上一息,怕呛住,怕吐出。

    他依旧昏迷,但咽喉似乎动了动,极微弱地做出吞咽反应。

    她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却也更心慌了。

    灌药完毕,她把药盏放到一边,低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忍不住伸出指尖,抚了抚他的眼角——那里还有一点点因为痛苦而未消散的细纹。

    他没有醒。

    她也不敢叫他醒。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是不是对的。

    她也怕他醒来时,会恨她,会怨她擅自做主、不问他意愿就锯了他的两条腿。哪怕他从没说过一句求生,也从未开口求死——可这条命,她就是要替他救下来。

    他若醒了,看到自己只余半身,会怎么想?

    会不会恨她?

    她早该问他一声。她本可以等一等,哪怕只等他说一句“不必”,或哪怕只是点头,哪怕只是皱眉。可她没等。

    她做主了他的人生,也做主了他余生的形状。

    她抱着他回来,是想救他。

    她亲手割下他双腿,也是想救他。

    可她终究还是怕。他会不会怪她。

    怕他再醒来,第一眼不是惊喜,而是怨。

    她低头轻轻握住他的手,仿佛试图传递一个迟来的解释,一个她至今都不敢开口的歉意。

    “我……我没办法。”她低声呢喃,语气极轻,像风里碎絮,“我不能看着你死。那时候你已经烧到浑身抽搐,脉都找不到了,你的腿都烂到骨头……你已经……你已经……”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终究没能说完。

    她怕他说:“你不该这样。”

    “你若醒了……若要怪我,我也认了。”

    她低声道,嗓音几不可闻,“但我真的没别的法子。”

    *

    她没再说话了。

    只是守着。

    她就坐在他床头,手还握着他手腕,眼睛盯着他鼻尖下极微的气息,生怕哪一刻,那一点点生机,就此断了。

    屋外秋风一阵阵地吹,风过檐角,带下一串串落叶,扑簌簌贴在窗纸上。廊下不远的铜壶还在沸腾,炉火未熄,炭灰在沉沉夜色中亮出一抹暗红。

    像她现在的心。

    烧得滚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只能等。

    等他醒。

    等他睁开眼,哪怕是一点点,只要能看她一眼,她便知道:她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