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凌沿着山路拾阶而上，刚走到云上阁外，便有几人来到他身旁。
正是经常跟在莫震宇身边的几名弟子。他们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轻视和嘲讽，反倒显得心虚不安。
为首的男子轻咳一声：“师弟，听说你受伤了，现在如何？”
宣凌掩下眸中情绪，温声道：“多谢师兄关心。有穆蘅长老的治疗，现下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
另一位师姐开口道：“宣师弟昨天帮师姐给了齐洋最后一击，表现不凡，这次肯定要被赏赐了。”
宣凌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师姐似乎有些尴尬，小声道：“那个，宣师弟，之前在卷云峰，震宇师兄只是想与你切磋而已……若是哪里做的过了，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宣凌明白了这群人的来意，眼神微不可查地冷了一瞬，很快又被和煦的温暖掩盖。
他善解人意道：“师姐说笑了，我明白，莫师兄那样做也是为我好，我从来没有在意过。”
闻言，几个弟子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纷纷夸赞：“我就知道，宣师弟不是凡夫俗子，才不会和我们计较！”
“没错，昨日大师姐之所以那样好说话，定是因为有沈师兄和宣师弟出手，护住了咱们苍华的颜面。”
听见他们这么说，有人却是不服了，冷哼一声：“这有什么可得意的？昨日要是我在山上，定不会让齐洋那般嚣张，更不会劳烦大师姐出手！”
宣凌打眼瞧过去，与其他人一同行礼：“见过孟师兄。”
穆蘅长老的亲传大弟子孟春，半月前受命前往伏幽派诛杀邪祟，不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孟春的这句话，不光轻视了宣凌，连带着让当日在场的所有弟子都觉脸上无光。
有人不满道：“话不是这么说，就连韩师兄都不是齐洋的对手，可见——”
“可见那韩尚同也是个无能之辈！”
孟春嗤之以鼻：“我早说过韩尚同装模作样，你们偏不信。他自己逞能也就罢了，此番还连累了岳姑娘，真是丢人！”
“这……”
众人听出孟春的话中夹着几分酸涩不爽，想起他平日就看韩尚同不顺眼，亦知他心悦岳婉吟，也便无意争论，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宣凌听到不远处有人在猜测两位长老今日召集众人的目的。
“昨天的事儿已经传开了，这事儿肯定是要查清楚的。”
“听说连金蝶山庄都被齐洋灭了？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疯子！”
“话说回来，那什么剪命人怎么会找上苍华派呢？听江师姐说，好像是有人招惹了齐洋……”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骤然响起，盖过了众人熙熙攘攘的议论声。
人群上方，绚丽的金光如同水波纹一般荡过，凝聚到了云上阁的门上。随后，常栩、庚微、穆蘅三人从阁内缓缓走出。
众弟子赶忙收声，摆好姿势，恭敬行礼。
庚微站在高台前方，威严的声音伴着灵力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应该都有所耳闻，昨日剪命人齐洋于山门挑衅一事，实有损门派威严。”
“我平日便告诫你们，行走江湖，最忌无端招惹是非。虽说齐洋已败，但此事必须有一个交代，才算合苍华派的规矩。”
此言一出，下面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庚微长老所指为何。
宣凌则抬起眼眸，清楚地看到高台之上，红衫女子的目光正注视自己，火焰一般鲜明，让人无法忽视。
下一刻，他便听到常栩冷声唤道：“宣凌，过来。”
熟悉的语气让宣凌心下一沉。
他神色未动，在众弟子的注视之中，一步一步走上高台，走到常栩面前。
还没等宣凌开口，常栩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臂，红袖翻飞，“啪”的一声，迅疾的耳光甩在他的左脸上。
紧接着，她又一脚踹在宣凌的腰腹，力道之大，直接将他踢倒在地，嘴边渗出鲜血。
一时之间，云上阁前鸦雀无声。
弟子们张大了眼睛、面面相觑，都震惊于大师姐的突然发难。
宣凌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
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挺直腰杆，一言不发地跪在常栩身前。
常栩收回打得发麻的手，居高临下地质问。
“宣凌，你可知错在何处？”
宣凌压下眼底的阴暗，抬起头，一字一字地说：“弟子奉命前往金蝶山庄，没能阻止齐洋生事，牵连苍华派。宣凌知错。”
常栩没什么表情，只默默避开他的目光：“知道就行。念你已经将功补过，可免受戒鞭。你就在这云上阁前跪上一天一夜，好生思过。”
“是。”
两个人的对话分外清晰，回荡在整个广场。
众人这才明白今日之事的缘由，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有人面露不忍，也有人幸灾乐祸。
“安静。”
庚微适时开口道：“宣凌之过，你们可知晓了？当要引以为戒。”
弟子们缓过神来，齐声回答：“弟子明白！谨遵长老教诲！”
常栩敛起袖子，一边维持面瘫脸，一边在脑海中问系统：“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系统似乎并不满意：【只是罚跪，惩罚效果不如戒鞭。而且宿主打宣凌之时并未用全力，不算……】
“可是侮辱性极强！”常栩拿出准备好的说辞，“你想想，就宣凌这睚眦必报的性子，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对他，肯定恨死我了！”
系统被说服了。
【叮！恭喜宿主完成任务。您获得20点羁绊值！】
不错。
常栩颇为满意地弯起嘴角。
这一幕正好被面前的宣凌瞥见。他眼底的晦暗更甚，闪过一瞬的血红。
任务既已完成，常栩正打算抽身而退，有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韩尚同不知何时赶到，匆匆看了宣凌一眼，开口便是求情的话：“师姐，此时非宣师弟一人之过，还请网开一面！”
围观的弟子们心想，也就只有韩师兄敢在这种时候顶撞大师姐了。
常栩看见韩尚同如此讲义气，感叹“不愧是男主”之余，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她随手扔出一件东西，叮嘱道：“这个给你，好好修炼，别再被小人暗算了。”
韩尚同下意识接过，待看清手中物什之后，不由得一愣。
正是齐洋掉落的长刀，通体银白、嵌以铜环，刀尖略微上翘，形似雁翎。
此刀名为“碎天”，是小说前期韩尚同最趁手的武器。
常栩想，这么重要的东西，她自然要尽快交给他，以免影响后续剧情。
然而，在其他人看来，常栩的举动却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两位长老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下眼神。孟春差点咬碎了牙，陆小满则撅起嘴，似有不甘地望着常栩，无声控诉她的偏心。
常栩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崩人设了。
她赶忙咳了一声，冷下脸：“对了，你不去照顾岳婉吟，来这里做什么？不想跟宣凌一样受罚，就滚回去。”
韩尚同身为男主，可不会因为这种话而退缩，不卑不亢道：“韩尚同为齐洋所擒，有辱门派，甘愿一同受罚！”
常栩有些头疼：“韩尚同，你若是坚持如此，今日宣凌罪加一等。”
韩尚同眉头一皱，还要继续说情，身后的人拉住了他的衣袖。
宣凌道：“韩师兄，此为宣凌之错，理应受罚，还请您不要插手。岳姑娘那里还需要韩师兄照顾，莫要因我而为难。”
“可是……”
宣凌这一番话通情达理，韩尚同看着他真诚的目光，叹了口气，终于没再说什么。
常栩瞥了宣凌一眼，哼道：“算你识相。”
她甩了甩袖子，命众人都各自退下，而后同两位长老一起回到云上阁。
短暂的安静过后，庚微道：“宣凌犯禁，我依门规处置，纵有不当，也是我一人之过。你今日之举，虽免了宣凌的戒鞭，只怕会有人对你有怨。”
穆蘅点了点头。她虽不认同惩戒宣凌，却也觉得常栩此举欠妥：“长生，即便你是师姐，却也不必事事强出头，反倒显得你是刻意为难师弟……”
他们是在委婉提醒，要常栩注意自己在门派内的声名。
常栩心头有苦难言。
她神情复杂地透过窗棂缝隙，看着宣凌长跪的身影，冷不丁说：“齐洋之事，我也有错。”
庚微和穆蘅没再说话。他们只觉得常栩钻了牛角尖，默默摇了摇头。
云上阁前，广场上的弟子们渐渐散去。只有韩尚同陪在宣凌身边，低头对他说着什么，也许是安慰的话。
宣凌的眼睫微微颤抖，神情委屈之中又带着一些倔强，向上抬起的眸中映出粼粼微光，似是泪水。
窗户内的常栩见到这一幕，捂住胸口。
她最看不得美人落泪，何况还是最喜欢的小说人物呢？不由得心头一软，对系统反省道：“你说，我这么对待宣凌，是不是太过分了？”
系统：【宿主不必忧心。今日的一切，宣凌以后都会加倍还给您。现在，他心里正想着怎么把您骨头一寸寸捏碎呢。】
“……”常栩冷静下来了，“你说的有道理，我还是心疼心疼自己吧。”
话虽如此，常栩终究做不到安心回昀秀峰睡大觉，干脆拿个椅子坐在窗边。
庚微还有戒律堂的事情要处理，很快便离开。穆蘅则需要医治岳婉吟，也带着韩尚同一起回了广元堂。
云上阁内，只剩下常栩支着脑袋，一直看着宣凌。
窗外，不知名的花树垂下枝条，缀着层层叠叠的粉白花瓣，被风吹得簌簌扬起，飘落到宣凌抚地的衣襟上。
昏晓更替，掠过的翠鸟踩在花枝上，溅落了一树的晨露。远处钟鸣山涧，隐隐有笑语从山下传来，同升起的阳光一起带来人间烟火。
宣凌就这样独自在云上阁前跪了一天一夜，任由过路的弟子们打量和指点，似乎毫无怨言。
当晌午的阳光再度偏移，屋檐上悬挂的铃铛适时响起，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广场。
几乎同时，一片绯红裙尾扫过宣凌身前的青石路，投下熟悉的阴影。
宣凌抬起头，神态平和地与常栩对视。
他脸上的痕迹十分明显。
昨日那一掌打得很重，加之云上阁的结界抑制了灵力的修复，都过去一天了，竟然还像是刚打完般，染着血色。
常栩沉默片刻，问道：“我昨日那般对你，可有怨气？”
宣凌的笑容分外明媚：“师姐何出此言？此事确实是宣凌的过失。”
这个时候，他依旧说得诚恳，每个字都情真意切。若非看过小说，常栩还真有可能被这副模样给蒙骗过去。
那滔天的恨意，就积攒在这副单纯的外表之下，像是毒蛇藏起了獠牙。
常栩想到自己未来的下场，身体各处似乎幻痛起来，脸上差点挂不住。
她本想说几句好话降低仇恨值，话到嘴边却觉得分外苍白，最终只道：“时辰已到，你起来吧。”
宣凌缓缓起身，盯着常栩：“对了师姐，齐洋那日化身离去，至今下落不明。可否让我将功补过，下山调查剪命人？”
常栩想了想，原著齐洋是彻底死了的，如今还剩下一口气，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变化来。
于是她道：“齐洋所修功法阴邪，恐再伤人命，你须尽快解决。”
“多谢师姐。”
常栩想到什么，顿了下，嘱咐道：“嗯，我记得齐洋曾在永川镇流窜，你下山之后，可以先去那里找寻线索，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宣凌表情没什么变化：“是。我这就赶往永川镇。”
常栩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如此好的机会，她就不信抱不到大腿！
宣凌走后，她马上飞回昀秀峰。明曦对大师姐的“闭关”已经见怪不怪了，熟练地守在门外。
估算着宣凌下山的时间，常栩在房间内设置好阵法，再次兑换分身术。
金色的光芒之中，她闭上眼睛，陷入白茫茫的死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天际传来“笃笃”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哐当”一声，木门被人从外面重重掀开，扬起满室灰尘。
宣凌缓步走进屋内，扫视一周，黑沉的目光定在床榻。
少女安静地睡在房间的角落，眉目舒缓、呼吸轻柔。微风拂过她的发丝，又吹过宣凌的眉间，不自觉抚平了其中的戾气。
下一刻，睫毛微动，常栩缓缓睁开眼睛。
宣凌没什么表情的面容映入双眸，上面红肿的伤痕近在咫尺，让她不由得心虚地移开目光。
然后，常栩看见了鲜血，滴答滴答，正顺着宣凌的双手，落在地上。
她再次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