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三十年隆冬,雪过天晴,这日月斜西檐,晨光熹微。
北方吹着,屋门儿被丫头秾芝从外拉开一条缝又瞬忽关上,她轻脚走到福琅公主的床榻边,轻唤公主起身,却见公主一反常态,朝里翻了个身儿继续睡了。
“公主,今儿不去向阿嫂问安了?”秾芝试探着问。
福琅公主轻嗯了一声不再应。
秾芝听罢心中轻快,掩上房门,吩咐下去不许人来扰公主休息,掂着裙角,穿过亭廊,踩着上了冻的积雪,嘎吱嘎吱地跑向后院厨房。
“不用备了,公主今日不去给陆家那位送参汤了。”
她嘴角扬起明媚的笑,斜着眼儿望向陆家庭院的方向,啐了一口,继续道,“呸,公主早该如此,平日里就是给他们好脸子多了,让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我们大钺公主下降,何时有天天侍奉舅姑的规矩!日日让咱们公主侍奉参汤,按摩捶腿,官家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嗳呦,秾芝姐姐小声些。”正熬参汤的轻禾连忙起身拉了拉昂头抱怨的秾芝,“传到驸马爷耳儿里,苦的是咱们公主,昨儿晚上驸马爷又在书房待了一宿……”
轻禾说着红了眼眶,“现在院里院外都笑话公主,姐姐在这里拱火,只能让人看笑话。”
秾芝被说的泄了气,自顾自说:“咱们公主漂亮得浑似仙女,却被外头人传成了个丑八怪,驸马爷明明是那样一个人,对咱们公主却……”
她说的驸马陆昭,论才华,陆昭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论样貌,那人春水为肌,神玉为骨,当年多少高门大族紧紧地盯着陆家这个儿郎想要招之为婿,不料官家赐了婚,直到今日他成婚三载,仍有许多女子为之痴狂,思陆郎的诗词光明正大地往陆家门缝里塞。
大钺祖制,尚公主者,举家不得入朝为官,陆昭之父陆承甫乃当朝宰相,无论是门荫还是功名,陆昭都是佼佼者,在世人眼里,被官家娇纵惯了的公主,一意孤行要嫁给他,断了他的仕途。
于是乎,人人都怜他娶了公主,本有着似锦前程的陆昭如今只能做个整理校对书籍的秘书监,近来更有人传福琅公主是个丑八怪,配不上芝兰玉树的陆状元,成婚三载两人从未的圆房的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秾芝恨得牙痒,公主可是官家举全国之力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模样俊儿,性情好,琴棋书画诗酒茶,自幼有名师教授,若是嫁给一知冷知热有才情的人,日子不知过得能有多幸福,偏偏,被官家指给了偏执冷血的陆昭。
桂嬷嬷闻声赶来,她急问秾芝:“公主说的不去前院问安了?”
前院指的是陆家庭院,它与公主府邸只隔着一条花廊。
秾芝点头,桂嬷嬷朝她埋怨道:“也怪你,外头捕风捉影难听的话,你昨儿晚上学给公主做什么?”
“嬷嬷,你们都不告诉公主,难不成任凭那些难听的话到处传吗?今日我还打算让宋都监进宫去说予官家娘娘听,让他们知道陆家平日里是怎么欺负我们公主的。”秾芝气鼓鼓地说。
“胡闹!我去瞧瞧公主,你们谁都不许进宫去。”
桂嬷嬷说着便往公主寝殿的方向去了,桂嬷嬷是公主奶娘,熟知公主的性子,福琅公主温婉孝顺,成婚三年日日不落地去向驸马的母亲问安,送汤送药,从未像今日这般,桂嬷嬷怕公主郁结于心伤了身子,也难怪她忧心,依公主的脾气,昨夜指定偷偷哭了半宿。
直到桂嬷嬷见到床榻上的公主,呼吸平稳,睡得正熟,这才松了一口气,可转而又纳罕,公主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日上三竿,万物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暖光,檐下的冰溜子开始融化,凉凉的水,滴啪滴啪地落在了地上。
一阵牵筋拽骨的余疼在噩梦中刺穿腹部,公主惊醒了。
这是前世生育残留给她的疼痛,她死在这样的疼痛里,死在血泊里,额上冷汗渐干,她方回神,腹部疼痛是紧张带来的错觉。
四肢缓缓舒展,感触着绵软的暖衾,呼吸一点点平稳下来,回想昨晚,她也是这样惊醒的。
前世陆家主母王氏在她生产时派人将她开膛破肚,伪装成难产的情形,只为三书六礼迎娶陆昭的青梅、王氏的侄女沈边月……想想真是可笑,前世她尽心尽力做妻子、做媳妇,可最后只换来了冷冰冰的算计。
既是重生,那便是新的开始,这一世,她要掌管自己的命数。
福琅起身舒展身体,饶有兴趣地推开棂窗,干爽的冷气直冲脑门,刚想深吸一口气的她,打了个喷嚏。
桂嬷嬷在外听到连忙进殿来,一面斥公主赤足下榻,一面关窗,而后将公主拉到床榻上用衾被捂上。
“虽是晴了,天儿仍冷,可不敢如此吹风,”桂嬷嬷见公主面庞消瘦,眼睛红肿,鼻子一酸,眼眶子也湿了,“元日是要进宫的,官家若是见了,该心疼了。”
福琅听到这话,沉重的睫毛轻颤了两下,盯着桂嬷嬷的眼睛,说不出话。
前世她曾苦苦哀求官家应允她与陆昭和离,可结果只是惹了父亲厌恶,当她看清父亲只想利用她的姻缘掣肘权倾朝野的陆家之后,她与官家父女之间的亲昵,便不复存在了。
桂嬷嬷被福琅公主看得直发毛,那凹陷发黑的眼圈里,两颗眸子似深井般源源不断地往外散着幽冷,想起昨夜睡前,公主还眨巴着仍有亮光的眼睛问她:嬷嬷,驸马今日在家吗?
“有哪儿不舒服吗?早些时辰王夫人差人来问怎么不见您去问安,被我搪塞过去了,梳洗梳洗,现在可还去?”
“您觉着我该去吗?”公主反问,“依我大钺礼制,他们陆家人该向我来问安的,可对?”
桂嬷嬷点头时,忧心忡忡地摸了摸福琅的额头,福琅唇角扬起苦笑,拉下桂嬷嬷的手,说:“我没生病,只是想通了,以前是我不懂事失了礼数,以后不会了。”
“您……”桂嬷嬷十分惊愕,她知道善良的公主一直觉得愧对陆家,愧对驸马,所以从不恃身份而骄,她甘做人媳之事,以此希翼着能同驸马做对好夫妻,桂嬷嬷看得清楚,知道公主的真心从未得到回应,陆家人打心眼里瞧不上公主,驸马也不向着公主,“如此也好,现下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是他们不好,别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知道了。”她紧了紧嬷嬷的手,挤出笑容,心想嬷嬷说得对,该放宽心些把身子养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让人进来帮我梳洗,晚些时候把太医请来我想调理调理身体。”
桂嬷嬷欢喜听到公主以自己为重,忙唤一应小丫头进来,有捧水的、盛衣物的、盛簪花珠翠的、奉茶水的五六个,他们各司其职,为公主梳洗理妆。
桂嬷嬷熟练地用煮好的菊草汤为公主敷眼睛,而后她又亲自挑了菱形暗梅印花抹胸为公主穿上,理其间褶皱时,禁不住说:“驸马一心作学,不通夫妻之事,您也别恼,这男人啊,都是需要调理的,待有一日他自己通了,在您跟前可是要没了魂儿了……外头捕风捉影的话,您别放在心上,官家和娘娘会为您做主。”
她抬手解下腰间的雁形玉佩,这是四年前官家赐的订婚之礼,如今玉佩温润如旧,配玉的人却没了当年的心性。“以后这玉不戴了。”
桂嬷嬷忍泪点点头,她知道公主这些年受了委屈。
福琅顺着桂嬷嬷泪盈盈的目光,在铜镜中审视自己的身体,此时她的胸脯尚且丰满,身姿尚且轻盈,可眉眼间已隐隐有了病态,脸颊也开始凹陷,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嫁给陆昭的第三载,这年冬天比风雪更凌冽彻骨的是流言,她忘不了前世被人脱光了钉在耻辱柱上的感觉。
可前世她竟傻傻地感激这场铺天盖地的指点,只因指点过后,陆昭在酒后与她做了对真夫妻,再后来有了女儿,那团生命,孤寂日子里唯一的寄托,她还没来得及抱抱她……
想至此,内侍在门外通禀,陆家人求见。
隔着珠幌帘幕,一满身绫罗的婢女站在外头,这是陆家主母王氏的贴身婢女翡翠,前世便是她同产婆将她手脚绑在了床榻之上。
“公主您今晨儿未到前院去,有所不知,夫人昨儿夜里未睡好,今儿浑身疼得厉害,二奶奶笨手笨脚,不似公主细腻可人疼,夫人盼着您去给捏捏,以缓疼痛。”
公主听着,极力压制着胸脯里的愤怒。
鲜血浸透被褥,疼痛撕裂骨头,利刃一点点划破肚皮,躺着,像头兽一样任人宰割,这是她前世最深刻的记忆。
已被他们杀过一次了,难不成还要委曲求全?
福琅挺直了身子,声音平和却有力地对翡翠道:“去回了夫人,一来是本公主近日听了些流言蜚语,说出来也是笑死人。”
众人听到公主说这话,纷纷屏息。
不料公主提高了声音,继续说:“他们说本公主坏了祖宗规矩,下降以来,非但不顾君臣之别,还反过来向臣子行礼,知晓内情的说我不懂事也就罢了,怕的是不知晓内情的说夫人不懂事,所以这以后,前院儿本公主是去不得了。”
站在帘外的翡翠,一时未反应过来。
“这二来,我与驸马正欲要一麟儿,但我身子薄,需养身,前院儿的事更是无暇顾及了,既是夫人不适,那便找大夫去为夫人瞧瞧,若是缺药少参的,尽管来我公主府拿,只是我也想念着你家夫人,还望她日后多到我公主府来走动,每日晨昏之礼,倒是免不了的。”
公主一番话下来,不仅听得殿内众人面面相觑,更听得翡翠心惊肉跳,众人皆知,公主是个软柿子任谁都可拿捏,没成想今日她吃了瘪回去,以王氏的性子,听到这话定是要暴跳如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