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这边,皇后差人让福琅公主先回鸾凤殿,可公主不肯,至官家处理政务的延和殿外等待,官家贴身的内侍崔京亲自来接,斥责随行的宫人怎能让公主站在冷风里,众宫人张惶请罚,崔京剜了他们一眼,先引福琅公主入偏殿。
捧来袖炉,燃香点茶,崔京亲侍,“官家没料到公主回来这么早,约了韩相议事,公主在此等会儿,官家很快回来。”
“别责罚他们,是我执意要在那等着。”福琅仰头望着立在身旁的崔京,“也别跟爹爹说。”
崔京是内侍省知都,自皇帝登基来,他一直侍奉左右,这福琅公主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幼善良聪慧,连只金丝雀儿死了都得伤心好多日,与官家一样,体贴宫人,方才崔京是见公主冻得鼻尖耳发红,因而才斥了那些人一顿,此时笑说:“臣不罚他们,公主莫担心。”
福琅莞尔一笑,说:“有怀信在这里,您忙您的。”
福琅待崔京走后,敛起笑容垂眸喝茶,他并不期待见父亲,前世她同父亲闹得很僵,当时她妊娠反应正强烈,在陆家受了委屈决心和离,回到宫中,但父亲不许,朝政的平衡远比她的幸福重要,福琅幼时受了委屈,使使小性子,父亲便会来哄,可那天,回到家的她以为有了靠山,却被官家责骂不懂事,口齿伶俐的她与官家顶嘴,被官家扇了巴掌。
那是父亲第一次打她,打完之后派人将她送回公主府软禁,撤掉了大半的内侍与守卫,只留桂嬷嬷与刘太医伺候。
想到这儿,鼻尖酸涩得厉害,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如果不是被官家软禁,前世王氏会那么容易将她杀了吗?
“公主您怎么了?”一直跟在公主身边的怀信,瞧出了她的不对劲。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喃喃说完,慌张着抬眸,“不包括你,你不算。”
怀信尴尬地笑了笑,福琅看出来他误会了,心虚地睫毛乱颤,连忙找补,“不是,我不是说你,除了你,他们都是坏的……”
怀信知晓公主紧张时眼睛会一个劲儿地眨个不停,唇角止不住地往上扬,温言道:“公主莫说了,臣知道您的意思。”
两人离得很近,福琅自成婚后,再未同怀信独处过,怀信样貌秀气,他十二岁入画院当值,一眼被官家选中伴公主学画读书,在宫里受的熏陶多了,颇具文人气质,福琅想起来,她及笄之前,对于未来丈夫的想象,全来自于怀信。
他原名不叫怀信,这是做了她的学伴后,官家赐给他的名字,取自“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望他对福琅公主忠信而不侘傺,也算是个不错的寓意。
“以后如果有人要害我,你会保护我吗?”
她鬼使神差地问他,听到这话,她自己都吓到了。
怀信顿了顿,回说:“不会有人害您的。”
“如果。”
“臣会拼死护您。”
这时,殿外的内侍人进来传报官家到了。
福琅敛回神思起身等候,方才她怎的就问出了那样的话?前世她受尽苦楚,重活一世,她想被偏爱,哪怕这人是身边的内侍。
早有小黄门打起了厚帘儿,可不见官家进来。
只听官家在外道:“驸马怎么站在外头?快进去坐。”
福琅先是听到了官家的声音,瞬间双颊发烫起来,不知方才她同怀信说的话陆昭是否听见。
须臾,戴通天冠、着绛纱袍的今上领着陆昭走了进来,福琅扫过面色平静的陆昭后才将目光停到官家身上,他还是她印象中的那样慈祥。
官家边解下大氅交给侍人,边笑说:“凝柔,韩公听说你来了,便先放朕回来了。”
福琅立在原地,听官家亲昵地唤她的名字,静静地看今上说完话后,喊了声,“爹爹。”
官家笑了两声,打趣女儿,“还以为我们凝柔今日要到午时才回呢,怎么眼睛红红的?”又看向陆昭,“可是你欺负公主了?今日该罚你。”
陆昭正欲回答,福琅抢道:“是女儿想您了,方才等得太久了。”
福琅泪眼汪汪地望着官家,视线模糊,看不清父亲的脸,正如看不透帝王的心,前世的她一定天真以为父亲会为她撑腰,但现在她小心翼翼地应对着,父亲的爱是有条件的。
“你可是爹爹的长女,爹爹怎么舍得不要你。”官家轻轻拂去女儿珍珠面花儿上的泪水。
这时皇后娘娘那边派人来催,说端王已进宫了。
官家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他的两子三女先后夭折,如今膝下只有福琅和临川两位公主,早些年迫于台谏压力,将堂兄弟的两个儿子接到皇宫养,分别是二十八岁的端王赵珩和十四岁的颍王赵琮,但官家不甘心没有亲生的继承人,所以一直未给他们的皇嗣的实名。
至于皇嗣,官家虽然一直在努力,但这两年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
*
后宫的女人们爱热闹,冬日嬉冰是少不了的,官家月前便让人开始预备元日的嬉冰表演,这会儿御花园的翰墨山上早已设好了彩帐,那儿是观赏嬉冰的最佳位置。
福琅公主随官家来到帐内,见到了许多熟悉的人,颍王赵琮和已经出宫住的端王赵珩,还有下降的临川公主,各宫嫔妃等,前世她成婚后畏惧这样的场面,民间将她与驸马的房中事当作饭后谈资传的沸沸扬扬,人人见到她都想取笑三分,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她畏手畏脚地坐在陆昭身边儿,生怕旁人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后宫的娘娘们纷纷起身拜见官家,拜见她,福琅点头回应着,径直朝吴皇后去行礼。
吴皇后身着一袭正红大袖,上绣朝阳拜月金凤纹,下束黄红纱罗裙委迤于地,云鬓上只斜插了根红翡九凤珠钗,面着珍珠妆,丹红的唇角微微上扬。
福琅知道母亲的微笑只是表面功夫,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她对谁都那副表情,福琅自幼觉得母亲高高在上,不如父亲慈爱,所以不愿同母亲亲近,可她孕育了孩子之后,对母亲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
“见过孃孃。”福琅向她问安。
吴皇后微笑着,轻轻抬起手示意她平身,“回来了,快坐吧,你爹爹专为你备的,待会儿有冰嬉表演。”
福琅顺势握住吴皇后的手,丝滑地环抱住母亲纤细的腰肢儿,她嗅到母亲常年礼佛衣袖上沾染的檀香味儿,她将头埋入母亲的胸口,“我想坐您身边。”
吴皇后脸上闪过一丝不着痕迹的错愕,但很快恢复了高贵的、淡淡的笑容,轻拍她的背,“如此大了还不成体统?”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宫中人皆知福琅公主不喜同皇后亲近,今日这是怎么了?
吴皇后垂头正欲教育福琅,却见女儿贴着她的袖子,昂着脸,忽闪着盈盈大眼睛,刹那间,她仿若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顿了顿,说:“我瞧着你比上次回来胖了些,面色红润了不少。”
“最近吃得好睡得好,确实胖了些。”说话时,
“我们凝柔跟嬢嬢撒娇呢?让她坐这儿,今日家宴,没那么多规矩,随便些。”官家摆手让大家都落座,然后示意内侍开始今日的节目。
福琅听着,发觉她开始厌恶官家,只是听声音便心生烦躁。
宫里举办如此盛大的活动时,依照惯例,做完活儿的内侍都可来观嬉冰,所以此刻湖边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一段喜迎新春的舞龙舞狮表演使全场都欢腾了起来,接着,擅冰嬉的宫人身着彩衣,如蝶般在冰上飞舞,官家喜欢观嬉冰,宫中擅冰者不少,不少宫娥期盼着能通过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引得官家注意,学做佟贵妃,飞上枝头变凤凰。
佟贵妃就是从冰面上飞上来的,她腰细若柳,轻盈的像片柳絮,不仅冰上功夫好,舞姿更是翩若惊鸿,凭着这一点,多年来宠冠后宫。
“今年天儿暖,过了年温度就上来了,今日冰嬉刚好,过几日,冰可就要化了。”吴皇后道。
官家应她的话,“要说这冰嬉没人比得过贵妃,真是让人过目不忘。”
“妾换上舞衣给您舞一段可好?”佟贵妃笑吟吟的,连眼角的细纹都能渗出蜜来,声音又脆又甜,像是颗汁水饱满的雪梨。
“罢了罢了,上了年纪了,还是小心些好,这些年轻人玩的东西就让年轻人玩去,我记着咱们德婉也擅冰嬉,可要去玩玩?”
官家望向临川公主,不等临川公主开口,坐在他身边的刘晃起身回道:“官家有所不知,婉婉已有身孕,怕是这嬉冰会伤到胎儿。”
官家听了大喜,“这么大的喜事怎么现在才说?”
“是臣疏忽了,婉婉连日来身上犯懒,胃口也不大好,我原是以为天冷冬困,直到昨儿才请太医诊断,这才知道婉婉已有两个月身孕了,这喜事太过突然,还未来记得向您禀告。”
临川公主抬起护在小腹的手,扯了扯刘晃的衣袖,像是在告诉他别说那么仔细。
刘晃尴尬地笑了笑,重新依着临川公主坐好,福琅静静看着,恰巧与临川公主对了视,本欲坐直身子与驸马分开的临川公主笑着揽起驸马的胳膊,向官家说:“爹爹,女儿现在有了身孕,府上的太医照顾着多有不便,我想请阮医师到府上照顾我一段时间,求爹爹同意。”
“此时等等再议,”官家笑呵呵的,吩咐人在家宴上为临川公主备几道开胃清爽的菜肴,而后正如福琅所料,话题马上就要转到她身上了,官家朝陆昭看去,“陆驸马,你妹夫比你成婚晚两年,喜事倒是比你来得早,你可要加把劲。”
“是啊,姐姐快与陆状元要个孩子吧,陆状元好看,不似我们家这位样貌平平,姐姐你和陆状元的孩子一定很漂亮,届时咱们两家的孩子一起长大,也能做个伴儿。”临川公主起哄道。
福琅公主不喜欢赵德婉,她只觉赵德婉处针对她,事事都要同她争,小时候也常被赵德婉使绊子,渐渐她宁愿跟内侍玩也不愿同她来往,嬢嬢常教导,身为长女应当忍让爱护妹妹,可一想到前世就数赵德婉嘲笑得最厉害,福琅就恨得后槽牙痒。
“妹妹这话有理,刘驸马样貌确实一般,不如我们家这位,陆家子孙各个风姿卓越,比普通人家的孩子好看的不是一星半点。”
这边赵德婉气得暗暗咬牙,她丈夫样貌不及陆昭之事只能由她说,哪里轮得到找凝柔在这比较。
福琅继续说着,“只是我身子薄,太医说还生养不得。”她侧了身子朝官家道,“爹爹,可以把阮医师给我吗?太医说我体寒,需要好生调养,阮医师擅长这些,我想让阮医师到公主府来当差。”
在坐的人都知道阮医师的大名,乃当朝医学大家阮日之女阮卓君,擅妇人之症,又长于美容养颜之术,后宫的娘娘们全仰仗着她来承蒙圣恩。
福琅公主起初并不想要来阮医师,可这次她偏要用赵德婉争。
“这……”官家有些犹豫,毕竟刚才临川公主也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