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艰难地迈出去,急问小厮,“里面发生了什么?刚刚那姑娘呢?”

    那小厮见这郎君面色惨白,腰脊有些佝偻,忙扶上。

    陆昭甩开小厮的手,几乎是吼出来的,“我问你刚刚那姑娘呢!”

    上楼来的温行简看到这一幕,连忙也过来扶上摇摇欲坠的陆昭,问道:“怎么了这是?”

    于此同时,小厮急忙指着楼梯回,“那姑娘和一郎君,上顶楼去了。”

    陆昭听罢,松了口寒气,缓缓站直身子,往隔间里走。

    留温行简与那小厮面面相觑,温行简问:“方才怎么了?”小厮扭曲着脸,摇摇头,温行简并没有太在意,他满心都是阮姑娘,于是跟小厮点了几道招牌菜,抬步往顶楼上去寻,心中也是暗暗和陆昭较劲,陆昭越是说不行,他越想试一试。

    樊楼紧邻皇城,就在东华门外,福琅进了顶楼雅间,迫不及待地登楼远眺,只见京都汇成了一片磅礴的灯海,香车阵阵,人潮涌动,震撼之余,福琅并未望到皇宫,于是从窗子外收回脑袋问怀信,“这里瞧不见,许是角度不对,我们换个地方试试。”

    “要登西楼才能看到。”

    “那我们去呀!”

    怀信含笑,“公主,官家怎么可能允许皇宫外有楼宇高得能‘下望禁中’呢,西边那楼确实能俯瞰咱们皇宫,但官家下了旨,谁都不能登上远眺。”

    “那我岂不是也看不成了……”福琅喃喃说着,抓了把案上的果子,倚窗环视人间灯海,忽然意识到被怀信耍了,“好嘛,你故意瞒着我,将我诓骗到这儿!”

    “那边儿人那么多,太危险了,这不是挺好的,这里也热闹,还遇到了驸马,待会儿看完相扑,您和驸马一起回去。”

    “我今日是和你出来玩的,只是碰到陆昭觉着稀奇,那人平日里是个只知读书的木头,竟还有约朋友逛街市的时候。”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响起敲鼓和欢呼声,该是楼下的相扑表演开始了,福琅并不稀奇相扑的节目,成婚前,宫中宴会总会有左右军相扑佐宴,宫中有专管这类事务的内等子机构,她看相扑看得多了。

    只见献台中央,两位的结实的女子已厮缠在了一起,她们乌云低绾,戴黑巾,袒胸露腿,穿着与男子相扑相似,原来是女子相扑,怪不得今日来看的人如此多,瓦市中,女子相扑本身就是相扑的大噱头。

    一相扑士虚晃几脚后,直接用肩将对方托了起来,直接将其旋出了献台,在阵阵欢呼喝彩声中,她赢了,温行简看得兴致高昂,将一大袋钱扔到了献台上,福琅见了也示意怀信掏钱赏赐。

    待那两个相扑士退场后,福琅这才注意到陆昭没上来,三人下楼,见陆昭坐在隔间里,身前摆着火炉正烧热水,酒桌上放着银质莲形注碗,大抵是准备温酒,早有果碟摆了上来,温行简一面引福琅上座,一面说:“叫了几个这里的招牌,不知姑娘可吃得惯,若是吃不惯,咱们再点些旁的。”

    陆昭指着身边的位置,对福琅道 “坐这儿。”

    福琅不想同他坐在一起,但因在外头,现在身份又是表哥表妹,只好听他的话,温行简看出来陆昭不想让他同阮姑娘坐一块儿,也不恼,左右瞧瞧后,说一句,“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陆昭见温行简离开,趁机问福琅,“你怎么出来了?”

    他语气和他的面色一样冷峻,福琅亦没好气地回:“什么叫怎么出来了,我是丑到见不得人还是有罪在身?就能你出来嘛?还以为你一直在书斋读书,原来状元郎也是会出来玩的。”

    陆昭无话可说,公主想做什么,他也管不着,只是方才骨头如要裂了般疼,他围着火炉如此久,还没缓上来,忽然想再握握公主的手试试,或许之前的都是巧合。

    他垂头看准了公主手的位置,直接握了上去。

    福琅惊愕地扭头,欲张口骂他,却见他眉头微皱地看着自己,脸上神色,似乎比她还惊讶。

    他的手很凉,像雪一样凉。

    “陆兄!”温行简拿着一只手炉回来了,他走到陆昭跟前拍了一下陆昭的肩膀,“你快松开!男女授受不亲,妹妹长大了,你这个哥哥怎么能握人家手呢!”

    陆昭脸色煞白,并不松手,只是淡定地看着温行简,但福琅看出来,以陆昭的性子,再张嘴就要将实话说出来了,于是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心儿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说是捏,不如说是扣,福琅为了染丹蔻,留了指甲,又带着前世的怨气,狠下心来使劲儿扣了一下。

    陆昭手心儿吃痛,又受了气,瞬间的功夫儿,想起身离开。

    “你哥就是如此,人情世故上的事儿什么都不懂。”温行简一面说,一面将手炉递给福琅,“冷不冷?要了个手炉,你捧着。”

    福琅接过手炉,道了谢,听到陆昭的朋友当着陆昭的面如此说,她没忍住笑了出来,偷瞧了一眼陆昭,从没见过那般又白又绿的脸色。

    “你方来汴京,不大熟悉此地,你表哥是根木头,若是想各处玩玩,可以找我。”

    福琅问见他如此殷勤,问道:“大人在昭文馆当值,平日会很忙吧?”

    “这几日放假,过了这几日,姑娘若是需要,提前派人告知我便是,我一定提前安排好,尽到地主之谊。”

    原来就算是有官职在身,若是想脱身,也不是难事儿,“怎的我哥哥平日里那么忙?”

    “陆兄心怀苍生,哪里停得下来。姑娘姓阮,叫个什么名儿?”

    温行简见姑娘出神,轻声唤回:“姑娘现在若是不想说,那等你何时想说了,再告诉我。”

    姓阮,福琅只想得一个名字,“阮卓君。”她说。

    “好名字!”他得了名字,笑容灿烂,嘴里喃喃念着“卓君,卓君……”

    酒温好了,陆昭将酒移了上来,温行简一把拿了过去,先问福琅,“姑娘可会饮酒?”

    “会一些。”

    温行简这才为她斟酒,“这是眉寿酒,酒名皆出自《诗》,‘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以此春酒,以介眉寿’,樊楼酿制的,别的地方喝不到,若是不胜酒力,可以少饮些。”

    福琅见他为陆昭、怀信一一满上酒,有温行简这样的男人在,她会不自禁拿陆昭作比较,好奇两个性格迥异的人怎么做了朋友呢。

    “温大人和我哥是同窗吗?”

    “我们幼时是同窗,现在是同僚,我在昭文馆需要什么典籍,还需找陆兄,其实以陆兄的才能,若不是因娶公主,他一定在地方干出一番政绩了,地方官三年一换,这会儿估计回京入中枢……”

    温行简人如其名,说起话来口无遮拦,陆昭在旁幽幽打断他,“表妹,我们该回家了。”

    “不着急,时辰还早,你若要回去陪公主,你先回,待会儿我将表妹送回去,这不是有侍卫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温行简说。

    陆昭坚持道:“家里人都等着,走吧,表妹。”

    温行简知道陆昭执拗起来是没完的,大笑了两声,直接跟福琅说:“你哥是怕我把你拐走了,刚才我跟他说我喜欢你,想娶你,你哥觉着我配不上你。”

    陆昭惊于他如此坦然又轻松地对见一面的姑娘说出这些话。

    “原来是这样。”福琅听到以风流闻世的才子说喜欢她,欢喜地托起腮,朝温行简倾了倾身子,瞥见陆昭那皱出沟壑的眉心,故意问温行简,“你喜欢我什么呀?我们第一次见面而已。”

    “姑娘这般美人,唯有群玉山头、瑶台月下才能见到。”

    温行简脱口而出的,是李白写杨贵妃的诗。

    福琅心头一颤,她好看?

    这世间总有人美而不自知,福琅便是这种人,她以为“漂亮”是身边侍人奉承公主的溢美之词,自嫁给陆昭,听到的多是她丈夫有多俊美,陆昭冷落她,以至于她对镜常叹自己丑陋,如今风流才子温行简并不知她是公主,却如此赞她,她惊讶自己竟是好看的。

    温行简见福琅眉梢低垂似有忧态,连忙道:“我这样说,姑娘定以为我是好色之徒,喜欢漂亮的容貌也没什么错,我温行简见过很多漂亮的姑娘,未曾有一个能如你这般令我痴狂,姑娘莫怕,我不会强迫你,等你也喜欢我了,再回应我。”

    福琅见他说的真挚,问:“如果像娶公主那样,娶了我便做不得官了,你也娶?”

    “美哉,若真是那般,携美妻远离官场,云游四海,也是一桩乐事。”

    胸中酸涩瞬间涌上鼻根,若一开始嫁的人不是陆昭,一切都会不一样。

    陆昭虽不通情感上头的事儿,但一个男人当着他的面要同他妻子去云游四海,心中的火苗,陡然旺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严厉,鬓角暴筋,站起身来问公主,“你现在走不走?”

    步摇金铎轻摇,荡起细碎震颤,她仰头见他指节泛出冷白,眸中寒冰淬火,面带愠色。

    “你生气了?”

    她唇畔酿蜜,声音如银铃般问着,一副喜悦之态。

    这是她第一次见陆昭发火。

    同窗旧友温行简也没见过陆昭这般动气,连忙打圆场,“阮姑娘,是我失礼了,你表哥说的对,家里人在等着,随表哥先回吧。若姑娘同意,我也想送你回府,我们可相处相处,待你也喜欢我,我便让人去提亲。”

    福琅见温行简神情认真,意识到若继续隐瞒,势必会伤害到他,犹豫着如何开口向他说出实情。

    可不待她想好,陆昭夺走她的手炉,拉着她的手将她拽到了身后,又面向温行简道:“她是我的妻子,福琅公主,她贪玩,但公主不能随意出府,所以隐瞒身份,子易,你别见怪,明日你到我家来,我摆酒给你赔罪。”

    温行简听后,脸色立时变了。

    人人都说公主奇丑无比,没想到竟时个天仙似的人物。

    此刻温行简懊恼无比,怎么说也是阅人无数,怎的就没瞧出来,此贵女气质非凡,步摇精致,不似民间之物。

    福琅从陆昭身后探出头,说:“对不起啊,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词。”

    温行简见公主鼻翼皱皱的,嘴巴一翘,面上蝴蝶展翅欲飞,美艳里透露着可爱,他哪里舍得对漂亮的女人动气,只是尴尬笑了笑。

    陆昭展袖将她遮住,要她不要再说话,“我先带公主回去,明日你来陆府。”

    温行简故作轻松之态,抱起胳膊,笑说:“果然是成婚的人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去喝酒的吧,好,我一定去,届时嫂子可要作陪。”

    陆昭同温行简告别,他拉着公主出房门时,温行简仍目送着。

    福琅仰头看黑沉着脸的陆昭,说:“明日酒宴我来安排吧,毕竟这事儿是因我而起。”

    陆昭眉心皱出裂纹,压低了嗓子,道:“真是胡闹!”

    “我胡闹?我看灯看的好好的,你们来招惹我。”

    福琅要挣开他的手,无奈陆昭虎口紧紧将她的腕扼住,如何都松动不了。

    出了樊楼,步入百花彩灯之中,两人霎时被慕了一层柔和的光,可冷气拂身,福琅感受到,周身的暖气在慢慢冷却。

    “你松手,都出来了,没必要装样子。”说着,福琅猛然将手抽了出来,指甲划在布料上的声音,令人直起粟粒。

    她抬腕瞧了瞧,留下四道红痕,昂头欲骂他。

    不料这时,温行简跟了上来,他尴尬地递过来手炉给陆昭,“外头冷,还是让公主拿着吧。”

    陆昭望着手炉,没有接,仿若宣誓主权一样,故意再次牵起福琅的手,“不打紧,她不冷。”

    这是他妻子的手,他想牵便牵。

    他确实想牵,于他而言,公主的手比火炉还要管用,相触生温,相离生疼。

    温行简尴尬地笑了笑,“陆兄,我们顺路,同行一段吧。”

    陆昭默许,四人一道走,陆昭同福琅并肩,温行简错两人一步,怀信远远跟着。

    蝴蝶步摇缀的铃铎不停地发出脆响,瘙痒着温行间的心尖,回想当年集英楼唱名,怎的没仰头瞧瞧楼阁,若是瞧了,说不定就能看到珠幌之后的福琅公主,哪怕隐隐约约瞧见也好。

    福琅被陆昭轻牵着手,她注意到陆昭的手起初凉似雪,现在却出奇得暖。

    烂灼摇曳的花灯将他们的影子映在地上,伴着铃铎脆响,时而交错、时而重合,周遭喧闹着,欢笑着,女孩们捻着各样儿的花灯从她身边欢快而过,她恍恍惚惚跟着他,上桥时,忽然听到一汉子大声吆喝了一声。

    “点花喽!”

    霎时,随时“砰砰”巨响,火树银花映亮了大地,福琅驻足,仰头观赏撕裂苍穹的星雨,鼓声、喧闹声在她耳边此起彼伏,就在这时,福琅看到,在前面三四步远的地方,有三个熟悉的背影。

    那好似是观烟火的最佳位置,陆焕一手抱着缩在怀里的女儿,一手捂着女儿的耳朵,秀贞挽着他的胳膊倚在旁边,真是其乐融融。

    “姐姐,你的面花儿哪里买的,真漂亮!”

    脆银般的声音在福琅身前响起,她回神看到两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个合中身材,明眸皓齿,一个纤细若柳,眉目清秀,皆肌肤似雪,粉腮泛红,似两朵待开的桃花。

    “是在家自己做的,不知外面有没有卖。”福琅回道。

    两个女孩儿听了,明亮的眸色暗淡了些,其中一个女孩说:“姐姐你真好看,我们远远瞧见,还以为是仙女下凡呢,我俩可真是幸运,见到如此漂亮的人物,你比今夜这烟花、花灯都好看。”

    福琅虽羞红了脸,但因被人夸了,着实开心,“那这面花,我摘了送你们。”说着她仰头朝向身边的陆昭,“你帮我摘了。”

    两个女儿纷纷摆手,“不用不用,如此摘会疼的。”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身体可是实诚,翘首盼着,福琅催陆昭快摘下来。

    这是陆昭许久不曾如此近瞧她,渍蜜的梨涡尚未隐去,鬼使神差地,他凝视公主双眸,盈盈眼波的漩涡里,他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模样。

    两只蝴蝶上,一大一小,一只在眼角,一只在鼻梁,捏笔时稳如泰山的手,此刻抖如筛。

    眼底微红,泪波盈盈,这个眼神……她别了脸,不再用他,垂下酸疼的脖颈,自己轻轻摘下后仔细查看没有被自己弄破,这才放到两个女孩儿的手心里。

    两个女孩得了面花,激动地道谢,嗅着似有隐香,放到鼻尖,惊喜地抬眸,问:“这是加了什么香膏,好像有梅香,又好像有茉莉香。”

    这是秋元调的香,前调是茉莉,中调是茶香,最后是梅,福琅正欲回,不料这时,陆焕朝这边走来。

    “大哥!你怎么来这儿了?”陆焕一家三口观完烟花,回身瞧见了陆昭和公主,只觉稀奇,隔着老远便问候起来,“你和公主也出来看灯啊,早知如此,咱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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