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黎谦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尽管之前做了很多准备,但这毕竟是第一次亲身实践。
雨水顺着黎谦的睫毛往下滴,黎谦穿上防水雨衣,嘱咐道:“联系大本营,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路估计被淹了,我去找人。”
“我跟你去。”李昊勇刚才蹲在旁边一言不发,直到黎谦说自己要去找人,他才开口。
“你出事了我就更担不起责任了。你不是来赚钱吗?小心去了没命。”黎谦已经带了另外两位教官跑进雨里。
李昊勇没有在原地带着,站起来也想往雨里跑,被教官拦下来。
“你去什么去?老实呆着!”
“……”他悻悻坐回地上,搓了把脑袋,戴上帽子。
天色迅速暗下来,黎谦在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土黏在靴子上,每次把脚从泥里拔出来都要费工夫。
他寻着罗尔斯消失的方向找过去,等听到微弱的呼喊声时,大雨已经冲断了来时路,倒塌的树截断他的后路,他跨过被狂风吹断的树枝,脸上被树枝剐蹭得刺疼。
他愈发烦躁,加快了脚步。
……
等他听到细微的呼喊声时,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
暴雨如注,松动的岩石不断从崖壁上剥落,随着雨砸入深谷。黎谦抹了把脸,擦掉眼睛里模糊的水雾,循着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往前摸去。
山沟里,罗尔斯半个身子卡在石缝里,脸色惨白,迷彩服被石头划开口子,血水混着泥水往土里流。
黎谦降低重心,试着踩住稳固的石头,慢慢往下挪。
罗尔斯所处的地方太低,摇摇欲坠的土块根本支撑不了一位成年男性的重量,但如果他跳到沟里,那他们两个就都别想出去。
黎副官没办法,半跪着向罗尔斯伸出手,打算把他拉上来。
罗尔斯死死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要扣进他的肉里:“救、救救我……”
“你找地方踩着,脚有没有卡住——”黎谦话音未落,对方突然发力,求生本能让罗尔斯猛地一拽。
黎谦脚下一滑,整个人被拖进山沟,后背重重撞在凸起的岩石上,疼得他眼前发黑。
罗尔斯摔在他身边,头磕在石头上,当场昏了过去。
“……真行。”黎谦咬着牙撑起身,额头的血和雨水混着往下滴,他手上干净利落地给罗尔斯检查伤口,扯开小小型急救包麻利地给他的脚踝消毒,缠上绷带。
黎谦的心跳得很快,肾上腺素使他变得异常冷静,他处理完罗尔斯的伤口,确定他没有大碍,终于松了力气,真个人仰面躺在斜坡上喘气。
湿淋淋的衣服黏在身上,山风裹着冰雨袭来,如坠冰窟。黎谦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地发抖,体温慢慢地流失。他蹬着旁边的那棵树,让自己不要滑下去,眼皮越来越沉。
……
黎谦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再醒来恍惚间听见远处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
“罗尔斯……有人来了……”他眼睛被雨水冲得睁不开,强撑着抬起手在旁边摸,想让罗尔斯呼救,却发现手动不了。
天完全黑透了。
救援队打着的灯光扫过来,刺痛黎谦的眼睛。
“我们在——”黎谦下意识出声,嘴却被捂住。
他喉咙里呛满血沫,身后的人死死捂住他的口鼻,指缝间溢出的最后一丝空气也被剥夺。
他的手被绷带捆住,挣扎着去抓对方的手腕,却因为失血过多,身体早已经使不上力气,仿佛被扔进了冰水潭。
双腿不停地想要找到什么着力点,却不停地踩空,只能无力地乱蹬。
直升机的气旋扫过他的脸,明明近在咫尺,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来,再次刺得他瞳孔紧缩。
救……救……我。
肺部的空气一点一点被剥夺。
黎谦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罗尔斯发觉他挣扎不动了,就把他翻过来,一只手死死按着他的嘴,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
黎谦的伤口顶在尖锐的石头上,鲜血浸透绷带,黏在衣服上,被暴力地撕开。
“长官,你他妈怎么长得这么带劲啊?我本来不想搞你,你踏马送上门了。反正老子今天走不出去了,你让老子爽一把——”罗尔斯的手劲很大,完全不像先前和王虎在一起那样虚弱无力。
罗尔斯贪婪地舔黎谦的脸,如野兽进食般撕咬他的脖子,粘腻温热的触感让黎谦胃里一阵翻搅,却因为气管被堵住吐不出来,胃部不停地痉挛。
不要……不要……
黎谦无力地挣扎,不停地捶打他,但都无济于事,视线里只有罗尔斯那张恶心的脸。
罗尔斯坐在黎谦身上,松开捂着他的脸手,急不可耐地解皮带,丢到旁边。
黎谦终于能呼吸,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如同灼烧一般呛得他不停地干呕。
他整个人被罗尔斯压着:“你躲什么?你踏马弱成这样怎么当上军官的?不是靠卖屁股?”
黎谦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也动不了。他口干舌燥,手脚发凉,他抬高头想要呼吸到更多的是空气,呼吸却越来越困难。
不要……
黎谦喉咙间溢出呜咽声,发狠地踹罗尔斯,终于把他蹬了下去,罗尔斯操了一声又来抓他的脚。
他的半边
身体因为剧烈挣扎,下面的土块松动,他整个人马上就要往下滑,罗尔斯抓着他的脚才使他没有掉下去。
他用手卡在树枝上,不停地往前爬。
“你他妈再往前爬就是找死!”罗尔斯如果再抓着他,自己也要被拖下万丈深渊,他松开黎谦的脚腕,黎谦整个人就顺着抖落的泥土滚下了山。
……
断裂的树皮划开他的皮肉,每一次撞击黎谦都感觉自己要散架了。
他的意识在天旋地转中支离破碎,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骨头断裂的脆响。
他徒劳地想抓住什么,手指在湿滑的苔藓上抓挠,指甲翻起,什么也抓不住。
最终,他的左手臂以一种不自然地角度扭曲着,整个人如同死鱼般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
黎谦躺在雨里,脸上沾满泥土落叶,他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看着直升机飞远,连扯动嘴角的力气也没有了。
操……
他只是来追个人,不给浪漫剧情也就算了,现在快他妈的死了。
之前差点被炸死都不怎么怕,现在又开始怕死了。
人之常情嘛。
黎谦自暴自弃地想。
……
下着暴雨的夜晚如同冰柜子,他却觉得整个身体像是在燃烧,烫得他觉得自己要蒸发。
黑夜夺取了他的视线,听觉。他的头愈发沉重。
尽管他告诉自己别睡,还是不可控地昏过去,又被冷醒,然后不断地重复。
没有人会找到他了。
黎谦开始不断地做梦,他看见直升机的探照光精准地锁定他,姚方隅从上面跳下来,把他抱在怀里,醒过来就只剩他自己躺在那里。
他还梦到自己和姚方隅在一个学校相遇,他追着姚方隅走,缠着姚方隅一起吃饭,一起回家。
……
他还梦到,姚方隅抱着自己的墓碑哭。
哈哈,姚上校还会哭呢……
他还梦到很多,每一个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让黎谦温暖得想笑出来。
大概是自己活不成了,多做点梦过过瘾。
黎谦闭着眼,慢慢地想。
……
雨还是没有停,周围越来越黑,黎谦的皮肤被雨水泡得发白。
他浑浑噩噩地躺着,脸上被雨水打得发疼,他想抬起手臂挡住脸,手臂却传来一阵剧痛,根本抬不起来。
……
怎么还不死啊……
他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全身原本麻木的伤口在此时都传来痛感,他疼得想在地上打滚也做不到。
怎么还没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黎谦疼得躬起脊背,如同一条将要渴死的鱼。
……
他又做了一个美梦,他好像听到了上校的声音。
他梦见上校找到了他,他睁不开眼,感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裹住了他颤抖的身体,带着熟悉的气息,让他觉得温暖的气息。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上校轮廓。
姚、方、隅……
他想开口喊他的名字,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哈……这个梦怎么那么真实……连气味和触感也那么真实……
只是有点可惜,上校听不到他的声音。
黎谦觉得眼眶有片刻的温热,分不清是幻觉还是自己哭了。
对、不、起。
他的嘴巴一直在动。
这个美梦还在继续,上校小心地将他抱起来,手臂托着他的膝弯和后背,力道很稳。
黎谦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
不要……
他不要上校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太丑了,看了上校就不喜欢他了,梦里的上校也不可以……
“别动。”他因为虚弱,轻易地被按住。
“你、别、嫌弃我……”
“不会。”
“我要、穿、衣服。”
姚方隅把盖在他身上那件大衣过得更紧。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黎谦也没有力气动了,整个人还在不停地颤抖。
“真的。”姚方隅的声音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于害怕的情绪。
“那你、把这个、拿、走吧。”黎谦回过部分体力,把手里一直拿着的微型摄像机按在姚方隅怀里,“我、活不、下来,太、疼了、你、放我下来……”
黎谦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活得下来,活得下来……”姚方隅的声音哽咽得很明显,像是在对黎谦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上校,别哭啦……”
山上到处被高大的树木挡着,直升机没法降落下来,姚方隅背着黎谦,一步一步踩进泥水里。
黎谦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微弱地拂过他的颈侧,湿漉漉的,像是随时都会消散。他的手臂一只松松地环着姚方隅的脖子,另一只垂落,指尖冰冷,偶尔会无意识地收紧一下,像是怕自己会滑下去。
“黎谦,别睡。”
“姚方隅……”黎谦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走,“我不睡。”
“嗯。”
“我重不重?”
“不重。”
黎谦低低地笑了两声,气息喷在姚方隅耳后,痒丝丝的。
“你累不累?”
“不累。”
姚方隅的呼吸很快,但很平稳,黎谦能感觉到他后背的肌肉绷紧。
“姚方隅……”黎谦重复着姚方隅的名字,像是梦中呓语。
“嗯。”
“你爱不爱我?”
“……”
姚方隅的脚步没有停,也没说话。
……
黎谦也没再追问,只是把脸埋进他的肩膀,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别睡。”姚方隅又说。
“我不睡……”黎谦的声音闷闷的,夹杂着呜咽,“睡着了,醒过来见不到你,我就死了……”
姚方隅的喉咙发紧,他的手臂托着黎谦往上掂了掂,让黎谦贴得更紧。
姚方隅的胸口被堵着,无数的情绪喷薄欲出。
他也知道死了就见不到了,还是他妈的一个人偷偷地走!
他妈的,他妈的!黎谦你他妈的就这么要强!
……
最终,即将爆发的情绪全部被姚方隅按回胸腔,全部转化为心疼,涟漪在他心里的湖水中激起千层浪,有转瞬化为平静。
“你是不是哭了?”
“没。”
“你就是哭了。”黎谦颤巍巍地抬起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不丢人,你哭着也好看……”
“黎谦。”
“嗯。”
“我恨你。”姚方隅说。
“那求你……”黎谦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四个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少恨一点。
“黎谦?”
“……”
“黎谦?”
“……”
黎谦在姚方隅的背上睡了过去,姚方隅心脏漏了一拍,发觉背上的人还有呼吸,松了口气,继续走。
姚方隅的好感度像是出了问题,在-50和+50之间来回闪烁,久久不能定格。
在黎谦死后,他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他自己的内心。
因为他就是个胆小鬼,他不敢去接受黎谦离开的事实。
每每想到黎谦,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只想找到他,质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走。
在黎谦出现以前,他根本不理解人为什么有情感,面对因为悲伤哭得稀里哗啦的人,或者面对喜极而泣的人的时候,他都不能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会有这样。
后来,黎谦教他开心,教他幸福。当时,他好像真的体会到了这些情绪。
黎谦带给他的所有感受都是正向的,以至于黎谦死后他无法理解自己产生的感情。
他的心脏总是如刀割一般疼,他经常半夜醒过来发现自己脸是湿的,只有幻想黎谦在的时候,这种不安的感觉才会好受一些。
再后来,他发现自己记不清黎谦的脸,曾经他们的录像照片都被黎谦带走了,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他只剩下痛苦。
这一切都是黎谦带来的。
他一直把这些情绪理解为恨,在他对情感浅薄的认知里,他找不到其他能形容这种感情的事词了。
可是他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他的所有正面情绪都黎谦教他的。
黎谦舍不得让他痛苦,所以在黎谦死后,他的学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真不是一个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