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孔巍反应过来她过于寂寥时是在卜卦课上。
确切说是姜婺亲临执教的卜卦课。
卜卦这一行,有灵气的一点即通,没灵气的到死也看不完一本教辅。孔巍属于不尴不尬的那类人,离开悟差一点,比驽钝慧三分,当日姜婺心血来潮亲自授课叫他们看着各自桌上的砚台占当日运势,孔巍快看出洞来也只看出个舒展四肢,偏生姜婺还让他们互相传看砚台。
传着传着,某个砚台就落到了沈帆尽手中,姜婺上课不大管纪律,几个交好的弟子碰巧围在沈帆尽这学霸边上,而他看着手里的砚台,只嗤笑一声,说道:“有血人要大开杀戒喽”
那是秋意萧瑟的日子,但课舍里不算冷,窗棂边正好有光。孔巍是从较暗处的嬉笑里看见自己被传阅的砚台的,也是从那时起,她隐约知道自己的极恶相不便见人,也明白了为何近日的嬉笑声多到嘈杂,闹得头疼。
由不得姜婺问询情况,孔巍当下就从书案间暗屉里拿起自己那把磨出钝意的桃木短剑,越过书案和身旁的弟子,一把抓住了沈帆尽的衣领,将他的脑门按在砚台上,再提起来,剑锋掠过他身上的褙子,最终直指他那双鹰眼,寒声告诫:“靠天资胡言乱语,也不过尔尔。”
当时三四岁的岳彩侠就窝在娘亲膝下午休,他的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你喜欢他?”
他们三人就站在小明镜内画出来的回廊上,孔巍双手环胸,只抬头用下巴指了指幼年沈帆尽的方向。
这回苏皎皎沉默了。
孔巍手握和光斧,轻飘飘在地面一划,白云岭弟子课舍被划开一道血口,从中走出的是一位医者。
她背着沉重的小药柜,一席青绿罗衫染了竹韵,发髻规则利索,鞋履被山间潮湿土气玷污,面有疲色,却乐在其中。
孔巍想起来了,当年她在世时听姚叶提起过,有位司药理的长老坐下有个宠徒稍小她们几岁,那小孩说,今后她要悬壶济世,浪迹天涯。
千不该万不该,今时今日的苏皎皎甘愿在沈帆尽身旁,为着那片面的喜欢而洗手做羹汤。
“你喜欢他?”孔巍再次发问,不过这回不是问苏皎皎本人,是问那医者。
医者与他们一同站在回廊,向课舍里望,温吞缓慢地说:“这是......”
“哦......”她笑起来,透过时空看了一段过眼云烟,“沈帆尽?我还是......更喜欢下山。”
“为何?”
这回是苏皎皎本人开了口;“悬壶济世,浪迹天涯。”
她一开口,那医者就湮灭在尘埃之中。
孔巍抬手,食指骨关节在苏皎皎额间一叩,小明镜散,周遭还是肃律堂,一缕黑紫相间的魔气从飘入苏皎皎识海,在她看来,她只是走到肃律堂喝了杯茶,话闲一场,坐够了时候聊得疲倦了便挥挥手回寝居休憩。
解脱了一个苏皎皎,也许还有诸多各路神魔需要应对,沈帆尽的幻梦,束缚的是人命。
想想就觉得还是死了清净。
岳彩侠仍站在孔巍身旁,手背垂在她身侧,问:“解了她身上的阵,沈帆尽会知道吗?”
孔巍思忖一下,开口道:“也许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他垂眸,几秒后才抬起手,将手心展开给孔巍看,大鱼际处的肌肤一片红:“疼。”
她不太明白岳彩侠这是做什么,盯着那处烫伤痕迹看了一秒,想起来方才在天敬殿曾操控着岳彩侠的护腕发狠地把茶盏砸在桌上,也许是那里边的热茶伤及他手掌。她本想哼嗤一声说他矫情,还特地把伤口留到现在装可怜,话要说出口又一想,小明镜里的时间是不流动的,万一岳彩侠这是真疼了,没爹没妈的孩子,她不安慰一下多可怜啊。
于是孔巍对着他的掌心轻吹了一口气。
岳彩侠得到安慰,这才收回手,为她领路去了院子里的客舍休息。
肃律堂本就是镶嵌在山洞里,夜里灯一灭伸手不见五指,她对前世的记忆好似隔了个铁笼,看是看得见,事情大概也知道,但要具体说笼子里的人芳龄几何姓甚名谁她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晓。索性借了岳彩侠的纸笔,点了盏油灯坐在窗台边条案苦思冥想,磨好了墨要提笔写点理清思绪时,一抬头看见岳彩侠在廊上跟她眼对眼熬鹰。
“还有事?”
“你......”岳彩侠迟疑一瞬,斟酌着较为温和的字眼,“当年,在白云岭,过得怎样?”
孔巍也在想这茬,许是岳彩侠这招魂咒有些无伤大雅的饲主关系,她下笔写下当年事的字眼,记忆也就如鱼得水涌现——
她在第一世时,很小就离开家了。念完幼儿园就开始寄宿,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都是提着行李箱来来往往,三年级时爸妈离婚后就这个月回姥姥家下个月回奶奶家,来这世界学了命理后才懂,她这是天生亲缘浅,年柱还挨了个驿马。
白云岭那群十岁出头的小屁孩白天吵吵闹闹一天,晚上在弟子居里又隔三差五有人哭着想回家,孔巍和他们玩不到一块,便延续了高三时的作息,起早贪黑学阵法练心经,自然而然就形成的孤僻。
要说除了极恶相那破事,值得一提的就是她与姚叶的交情。
姚叶比他们晚入内门半年,插班进课舍的时候沈帆尽正和那群狐朋狗友聊天玩闹,她一进门,满屋子燕雀顿时鸦雀无声,原因无他,这小女孩太漂亮,笑眯眯的也不认生,没个三两天就跟沈帆尽她们玩到一块。孔巍也是那时候才大概清楚女主是姚叶,这小女孩是唯一一个主动找她,并生拉硬拽她一起去竹林里捉鸡烤了吃。
总的说就是这人身上有太多独特性,独特到让孔巍清晰回想起那四个G的文件包里,明媚女主身边那个性格孤僻的女配好友最终都会沦为衬托剧情的产物,稍有偏差就会变成男主的白月光啦,或者阻碍男主勾引男主的狐媚子,下场要么是不得好死,要么是饱受凌虐。
所以她当即冷落了姚叶。
而众所周知,糟糠小说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
琉阳山南峰有片灵药池,住在那的长老喜欢隔三差五往里边加点益气补血稳固元神的草药,孔巍挺爱去那里泡一泡再自己搓搓澡。
有回姚叶正好也在,看着她拿着搓澡巾和自己调的按摩精华搓来搓去把身子搓得干干净净,就好奇又直接地盯着她,一直盯到孔巍感受到那股视线。
“......”
孔巍抬起头和姚叶眼观鼻鼻观心地对视几秒,姚叶是有点怵她的,毕竟孔巍仅有过的那一次斗殴经历已经传得小有名气,这人平时又老板着个脸。
“试试?”孔巍本着姥姥教的来都来了,总不好让小妹妹干看着的道理,对姚叶晃了晃手,指了指汤池边上石台的另一块干净的搓澡巾。
姚叶是个得了台阶骨碌骨碌下的,当即就从池子的那一边游到孔巍身旁,就算坐在那嘴里也不安生,一会嘚啵“姐姐姐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呀?”一会又说“姐姐你这个药膏好香呀,抹到身上滑溜溜的!”
孔巍很喜欢洗澡搓澡时放松泡在水里的疗愈感,四肢百骸都被热水泡的绵软,隐隐有种关窍大通法力滋养之势,也不知是池子边上的香樟树到了季节还是汤池里药草的作用,一时半刻倒忘了什么剧情不剧情距离不距离的挂碍,简单地跟姚叶解释起这些搓澡的玩意。
姚叶没搓过澡,因着日日习武动筋骨,倒是很习惯搓澡,而且吃力,没一会就舒服得趴在石板上哼哼,乖得像只嘤嘤叫的小土松,孔巍吭哧吭哧给她搓得溜光水滑,连那些因为打坐练功带来的关节暗沉都亮了三分。
“好了。”孔巍搓得差不多就收手。
姚叶本是背对着她半趴在石板上,搓完后好奇地看看自己的手肘看看膝盖,在自己身上摸了又摸,身子都被孔巍这一套洗浴手法搓得更热乎了些,还香喷喷的,跟块泡了香叶水的排骨别无二致,“哗”地一声在水池里猛扑向孔巍,抱着她连连道谢:“姐姐姐姐你怎么这么厉害呀!样样精通!”
姐姐长姐姐短,左一个厉害右一个样样精通,孔巍......她开始思考这是否是团宠文。
若事情到这截然而止,那自然美满,但前言道这是个糟糠合集。
于是乎,当孔巍红着脸憋住暗爽的笑,泡完澡上岸时,在衣物堆里,发现她和姚叶的外袍发带都被偷了。
孔巍作为现代人是不在乎自己穿了几件的,哪怕是让她穿条内衫衬裤走出去她也未尝不敢,但姚叶在乎,更要命的凑巧是他们白天时才学到什么君子正衣冠,现下无衣无冠何其不雅,姚叶的脸皮一下涌现上羞愤与难堪,孔巍往她那扫一眼都差点滋生些怜爱。
也大差不差,孔巍确实被这群小不点无趣的把戏弄得心烦意乱,囫囵往身上穿好现有的一扇,折了枝树枝挽起长发,径自走出了汤池苑,站在院门口往山阶里扫了一圈,立马就在一棵粗而宽的樟树后捕捉到一寸袍摆。
“敢做不敢当?”她三步并两步,又掏出定身符往那一扔,直接将偷走衣物的贼逮个正着。
是一个更小的孩子,只有六七岁。
孔巍提起那小孩的后领,心中扶额,说道:“你这小狗贼,走的什么旁门左道?”
“是是是,是有人叫我,拿,拿钱办事,饶命,饶命啊,不要把我抓去挨板子!”那小乞儿当即抱着头连连求饶。
哎,无非是沈帆尽的朋友或者被剧情夺舍嫉妒姚叶的妹子罢了。
孔巍将衣袍从那小孩怀里夺回,心中叹口气,果真还是得考到宗主身边,到时候做事说话应该会更有分量,名声也更威风。
“下山买碗面去,没事别接山上的差事。”孔巍从衣服里左翻右翻找出几枚交子,扔给那乞儿后就走了。
死过一次下过地府修了魔道,此刻孔巍回首想来,当日真是段......无忧无虑,无苦无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