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世风日下,想当年她在琉阳山可谓盛极一时,给宫听雪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对当时的孔巍说这种话。
孔巍原想拂袖走人,仔细一想她现在这个身份应该毕恭毕敬些,又一想:“管他呢,要赔罪收拾残局也是岳彩侠去打点,我想走就走!”
所以还是拂袖走人。
一甩袖听得腰间佩玉撞铜铎,正则君坐下亲徒姮山抬脚就走好不潇洒,只听得宫听雪琴音曲调一沉,真气伴随浑厚灵音将她活生生定在原地。这股真气对孔巍来说并不好受,她虽能将魔气收敛得无影无踪,却也没有金丹元神傍身,手无缚鸡之力地叫宫听雪用温润的威压定出一阵寒凉之意。
孔巍不服,但也没什么用,无可奈何皱起眉直视宫听雪:“师叔,有何吩咐?”
宫听雪似笑非笑,孔巍最讨厌他这鸟样,那一身金银锦衣与华琴话尽繁琐尘缘,明明心有千万种桀骜妄念,偏装得像嵩山岩竹,叫她对上那目光直觉浑身发毛,看见他往上卷了卷手指,没多想就跃上了树杈。
“嘘——”宫听雪让姮山坐在身侧,食指并中指若有若无划过她的背脊,悄无声息封住她的声息脉,随后隔空指了指宗祠的一扇木雕兰花窗棂,那扇窗默然打开了一角,露出的部分恰好能看见供奉鲜山娘娘的位置。
孔巍见他封了自己的声息,对这人满肚子的坏水嗤之以鼻,索性毫不掩饰地冷哼一声——反正没人知道。
她孔巍虽没有品行高洁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地步,但明知因果却不置一词束手旁观的事情她也是自视清高不屑去做的。
想探人底细是一回事,耽搁了除魔斩奸邪那又是另一回事,怎么能利用摇摇欲坠的人命来给另一个人摸底呢?
她正思考要不要悄然放个魔气附身宫听雪让他倒点血霉,手起法落之际看见又一位女眷走进了祠堂,又走到鲜山娘娘面前,又......又上了三炷香。
即将成形的魔气硬生生消散,孔巍只得用指腹揉过眼角,凝神放出五感窥探宗祠内光景。
这位女眷应是住在主家的小姐,穿得虽不如宫听雪这般极尽奢华,但也看得出养尊处优,她手执线香跪伏于蒲团,嘴里絮絮叨叨起来字眼不比孔巍心中吐槽的字眼少:“鲜山娘娘,小女年方二八,本是该嫁为人妇的年纪,可是......我已别无他求,只求家母亡灵得已瞑目,小妹此生自在顺遂,若娘娘肯开恩照拂一二,我愿用尽此生寿数为您做香火,宁愿,宁愿明日横死。”
虽然絮絮叨叨,但比孔巍决绝多了。
一般人看见佛像常只是拜三拜后许个愿,少数人知道要以物易物的道理,也只是会用吃斋念佛啊手抄佛经啊或者捐钱盖庙来交换,极少会有用自身寿元的——用命数来换,未免叫人觉得这人不想活了。
孔巍蹙起眉,看了看身旁装神弄鬼的宫听雪,想了想自己前世风光会如何雷厉风行三下五除二将这人一白绫勒死再细细盘问陈府底细一网打尽最后一刀赐死沈帆尽(其实她未必这么厉害),想完这一番后差不多将自己说服诱哄得心平气和,无声无息跳下树杈,对着宫听雪行礼后扬长而去,这回宫听雪倒没拦她。
那姑娘的“可是......”之后是什么呢?
宫听雪想让她看什么?难不成这家人每一位都有这样的决心发誓?难不成这鲜山娘娘这么有求必应?这姑娘看着正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说出来的话平白无故有千丝万缕惆怅。
“瞑目”这两个字比其他告慰亡灵的字眼更多几缕仇,而求自在顺遂只能代表不顺不自在。
孔巍记下蹊跷,根据招魂咒的直觉去客舍寻岳彩侠。
走到回廊拐角,确认离开宫听雪视线时,她湮灭了通身的生气,本就少一魂,此刻就是融在夜里无声无息一鬼魅,躲在宗祠外的影子里,随浮光掠影跟在方才宗祠里那姑娘身后。
她正跟在人身后,盯着那少女的衣袂裙摆看着,这丫头的下摆和主母的如出一辙,艳色如云漏月,但同样死板得岿然不动,蹲下身想拉一拉见识一下这是什么布料时,忽地感到周身有另一股同样撇弃生气的温度——看来姚晨蘅还是没被正则君训够,天色渐晚了还不乖乖在房里休息。
显然,这小弥勒佛也被吓了一跳,谁也没料到今夜潜伏跟踪竟是个热馒头。他先一步按住孔巍的手,用神识传音道:“师妹你做什么?!怎么能掀人姑娘裙子!?”
幸好他们的术法过关,未让被跟踪的心事重重的姑娘察觉半分,孔巍对他一瞪眼:“师兄,我是女的——你在这干什么?”
姚晨蘅被她这一眼瞪得有一丝没来由的心虚,不过他向来心宽,摸了摸鼻子说:“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哎好,好吧,其实我这几天在这住着发现这主家人说话挺自相矛盾的,”姚晨蘅掰掰手指与她细数一二,“颍川这一脉的陈家人说得上人丁兴旺,但几乎每一辈都只有一位女公子,纳了闷了,这家人天天说自己如何如何宝贝这独苗,又怎会让她每天晚上来宗祠大吐苦水?”
“只有一位?”
“嗯,对啊,还是在外面养了十年才认回来的,怎么了小师妹?”姚晨蘅见姮山一副心事重重模样,问她。
那就怪了,那姑娘刚刚吐的苦水里还有一位小妹。
孔巍没回答他,择了另一个问题:“我师父呢?怎么没见他跟你出来?”
姚晨蘅果真好糊弄,也要夸夸姚叶独具慧眼认了这么个缺心眼徒弟:“师叔哪能让我自己出来,我在他床头糊了张安神符,你放心,今晚这事我绝不走漏出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知道该说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那你听她吐苦水听出什么门道没?”孔巍故作好奇。
姚晨蘅颇为苦恼的摇摇头:“没有,我没上过几节凝神课,往里边贴过秘耳符,没起效。”
孔巍听了他这话几乎脱口而出想问“那你哪来的自信觉得安神符能起效?”末了还是忍住了挖苦人的嘴,也许这秘耳符不起效是因为宗祠被人动过手脚呢?
她看了看姚晨蘅,想到自己上辈子也没来得及收个徒弟指点一二,此刻姚叶又不在,自己这个长辈就多担待些吧。
思来想去,对这师侄也没什么芥蒂,孔巍索性速战速决放出一缕魔气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如同穿针引线缠绕进女公子裙摆间,这回要牵动布料倒比苏皎皎那回难一点,毕竟她不能叫人察觉,而衣服都是穿在身上,有那么些一举一动都会被察觉。
此番孔巍对布料改动得不多,控制着一片垂在地的裙角飘起,那死气沉沉的纱裙当即被赐予了生机,变得像更为寻常的布料,风吹时飘动,抬腿时曲折。
修魔道的好处就在这了,她回收再利用一回方才流出去的魔气,将女公子的五感六觉鱼目混珠,细细观察起她那身布料——不是什么贵到宫听雪之流买不起的,也没有很珍稀的绣工纹样,仅是优越的平平无奇。
又不是贵得买不起,为何舍不得让裙摆活色生香?
唯一的可能就是欲盖弥彰了。
姚晨蘅见女公子的裙摆忽地有了生气,睁大了眼,说:“诶师妹,你是不是有什么灵气傍身?我在这家呆了这么几天还是头一回看见这姑娘的裙子会动,就是......”
二人异口同声:“看起来很怪。”
“对对!师妹你比掌门的狗腿和我师父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学生聪慧多了!”
孔巍不知如何作答,她生怕好脸色给多了将来听见这小子跟她聊八卦聊起她的前世,也不知这小子会如何评价,只得装做骄傲的点点头,再问:“师兄,你看出不对在哪了吗?”
“嗯......倒还没。”
对于女子走路姿势的正常与否,孔巍还是比姚晨蘅知晓得多,同样她心眼也不少,面上装作一无所知,和这便宜师侄一无所获的回了客舍结束潜伏。
回客舍歇息后,孔巍又做了个梦——当然这回不是点了什么蜡烛也不是陈家被褥床榻质量不好,单纯拜她自己所赐,鲜山娘娘有求必应且效率奇高。
梦里她回到琉阳山顶,栖在天敬殿后的居安司,这是姜婺的院子。
居安思危居安思危,孔巍时至今日都没想通姜婺为何取个这么不吉利的名字。
虽名字不好听,但风水地形好得说得上刁钻,草药汤池就在后院,左邻右舍是郁郁葱葱绿翦翦树林,攀上香樟树枝一看,远方群山与云海紧扣着手,风吹进院子里就裹挟来一阵天地灵气,旭日浇头盖顶穿透山阶与院门,依稀可见的石子路贯穿凡尘与仙葩院落。
这人杰地灵的小院里有一张四平八稳的八仙桌,孔巍当年就在这里学的符篆。
梦境飘飘然,她依稀回到当年,手上拿着空白的黄符纸,朱砂将将滴在中央不肯畅所欲言书写起来。
“想写什么?”
有人坐在她对面交椅上,这作弄人的梦让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她知道那是姜婺。
她还是不落笔,直到手中狼毫笔的墨水几近干涸,才倔强地抬起头:“极恶相。”
是想修补,还是替换,她不说清,姜婺亦不点眀。
良久,才听见面前人一声轻叹,混合着迷蒙的笑意,蜻蜓点水般滑进沉寂许久的耳蜗。
“回去吧。”
这笑意转瞬即逝没入了阴晴不定的梦,眨眼就不见踪迹,紧接着周遭天旋地转,却分毫未变,一把三味真火顷刻烧毁了居安司,连带着残存的一丝笑音都化为万千鬼哭。
面前人毫发无损,却骤然清晰多了——牛首人身,鲜山!
孔巍蓦地一沉气,运作内府中汇聚的魔气,得到了梦境内自由身,对着面前金山般的鲜山娘娘将要发问,却先被拦住了话音。
“回去吧。”
有一瞬,修罗炼狱般的万千鬼哭都藏进了孔巍心中化作刀刃,尖啸哀嚎一刀一刀挖空她的心血,藏在这刀林箭雨里的,还有一分难以捕捉,躲在须臾梦里的绝望。
她的四肢百骸沉重得如同被金银铜铅画地为牢,那不属于她的绝望慌忙逃窜,在她脉络里跑得不见生机,跑得飞蛾扑火,就像是......明知不可而为之的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