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下跪动作一气呵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就要磕头,孔巍心说使不得咱这什么年代了还兴这个呢,硬是伸手拦住,一边心疼身上的真丝袍,一边被烫得腿抖。
“对对对对对对不住,是奴办事不,不周,”那丫鬟不知是演戏还是本来就豆大点胆子,即刻便握不住茶盏,那紫砂壶沉沉滚落地底,主母尚未开口,她先一步提出解决方案,“奴,奴这就带淑女前去更衣!”
她不敢抬头,只是朝着主母的方向哆嗦。
主母摆摆手随她去,叹了口气:“唉,佩环你这丫头......我看你还是快些回骄姐那,莫要再来厅里添乱。”
孔巍对岳彩侠使个眼神,他随即起身将外袍脱下罩在她身上,道:“失陪。”
她借着岳彩侠那件外袍的料子给自己补了补差点没被烫坏的布料,三人一道从厅里退出去往后院走,唢呐大鼓的奏乐褪去后总算能听见廊上风铎清明干净声色。孔巍与佩环走在前边,她自来熟地搭上的肩膀,微微靠在她身上:“说说吧,你家小姐怎么个事?”
此时佩环丫头一颗心分成了两半撕来撕去,是要为打小一块长大的小姐着想呢,还是为整个陈氏的秘辛丑闻遮羞,一时间支支吾吾道不出个所以然:“仙师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先前仙师们不是都查勘了,我家小姐平安无事,奴婢,我只不过是想给小姐出嫁讨个平安......”
那刚刚急中生智破茶水的人呢?被谁夺舍啦?
恶向胆边生,秉承着快刀斩乱麻的原则,她拍拍佩环的肩:“我方才说我家小师兄跟鲜山娘娘发了愿是骗你家大娘子的,我师兄从来都没那样过。”
而她压根也没打算让佩环答上这句话,顺手下了个禁言令——既然小鱼钓不上那就攒攒劲钓个大的。
陈姑娘正在后院花苑的小亭子里茶歇,许是因着只喜欢让佩环伺候,周围也没看见别人,洗净大红色的凡尘挂碍后不过是朵飘在空中不愿落地散播种子进行传承的蒲公英,她遥遥看一眼疾步走来的三人,只倒两盏茶水。
孔巍拍拍岳彩侠的手,让他杵在廊上,自个与佩环走进亭中:“未曾听说陈姑娘喜讯,真真失礼。”
“那位,小姚仙师,”陈姑娘有一瞬迟疑,但她敢作敢当,“他还好吗?”
“说不准,他与前几位同门的症状有所不同。”
佩环想说些什么,但实在有心无力,更何况孔巍现在惯用的都是魔鬼妖邪之气,她一来开不了口二来浑身阴森森的冒汗心悸,打眼看像是那种阴谋毕露后无比心虚惊惧,无所适从的模样。
陈姑娘面色一沉:“阁下至此,应当已知此事是我所为,我便不绕弯子了。昨夜是我在鲜山娘娘那发的愿,今日本该是我的忌日。”
孔巍斟一口茶:“贵府这鲜山娘娘姓甚名谁,何方神圣?”
“淑女不该比我更清楚?”
她顿时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陈姑娘这是在点她那或许仙逝多年的师尊呢,陈氏一族居多都在他们正玄派的管辖之内,说这群人不知道姜婺法号仙山也太胡扯。
但孔巍是不信什么飞升神明显灵的理论的,姜婺还在世时偶尔会在居安司小院里拿着本又臭又长她自己都未曾拜读的册子念给他们听,美其名曰陶冶道心,但说着说着她自己又忍不住驳回几句,例如:人死了就是死了管他是飞升入上天界还是在阴曹地府继续蹉跎,阴阳两隔阴阳两隔,哪可能天天出那么多稀奇事,说不准那些斩断凡尘挂碍的都是些无情道,哪有空天天理睬凡尘蝼蚁?
可再转念一想,她孔巍何尝不是死而复生的,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她现在是魂魄吗?非也非也她这肉身可是身康体健——但她又不是完整的人,她的极恶相空空如也。
孔巍问:“既然与我师祖有关,为何不敢挂正名?”挂个绰号先不谈招来的是不是正主,那得来的功德又算谁的份?
“这我也不清楚,都是长辈的事,”陈姑娘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接道,“听说是姜宗主留下的神识。”
不可能。
岳彩侠,孔巍,姚叶,哪怕白眼狼如沈帆尽,他们这几个徒弟都是亲眼看着姜婺散尽修为与元神的,哪怕是她的剑气都在那须臾间荡然无存。
孔巍记忆还未全然回归神识,这些绰约而无足轻重的玩意却实心眼地在她脑海里剐出个淋漓血口,她向来鲁莽,不可能狠不下心顶着疼去回忆,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复杂的记不清,那就处理简单的,不就是长老进祠堂老是死吗,她不信她那把和光斧劈不开鲜山娘娘。
“仙师打算如何处置鲜山娘娘?”陈姑娘机敏得坦诚,敞亮亮的有话就说。
“危及人命,自当诛灭。”
她看着孔巍,欲说还休,却不为自家供了这么些年的神明争辩维护什么,只是提出了个要求:“再缓缓吧。”
“为何?”
“再缓缓,我们有苦衷。”
苦衷二字看似有不少深意,但放在一个狗血古言世界里,再跟那几个一进祠堂就一命呜呼的老男人连同突如其来的婚宴串个串串香,那就很显而易见了。
孔巍将前世,前前世那许多G的文件包里的文字再度提取——我重生了,前世我被下药入穷巷,以为和我进行解药活动的是贴身侍卫,没想到是六个老男人,侍卫借着我家族势力兴起后对我□□羞辱把我扔进数九寒天。
又或者我重生了,前世我是个为家族殚精竭虑的贵女,但家族却把我当垫脚石,哥哥和妹妹吸着我的体己钱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弟弟和母亲逼我嫁给老男人冲喜,嫁人后我的夫君是个只手遮天的阴鸷九千岁,重病临死前他们联手将我送给了六个乡野匹夫。
更有甚者,也是可能性最大的版本,我重生了,前世我是家中独女,也是主君醉酒后在花楼里犯的错,主母打压我,族老也想揩我的油,送到别处寄养的妹妹生死未卜,偶然间我发现家里的神像疑似阿拉丁神灯附体,于是我决定化身拿到笔记的夜神月无限塔塔开,但纵使我如此厉害最终也难逃嫁人宿命,这就是中式原生家庭。
总之结局无一例外不是找个男人嫁了就是翘辫子走人了。
孔巍心里哼笑一声,自认为对这种剧情桥段已经手拿把掐,便也随着陈姑娘去,横竖她都得把鲜山劈开,不急于一时,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入夜后甩甩袖子重振旗鼓又开始那追踪大业。
毫无意外,又和姚晨蘅碰上了。
而介于男女分院而居,小姚道友甫一踏出房门,另外两间屋里的监护人自然不放心,于是乎秘密行动就这么声势浩大地变成了四人行。
“哈,好巧啊。”四人皆贴一张潜行符在身上,孔巍口头打了个哈哈,眼神实打实剜向岳彩侠——整个陈府唯一玄乎的就是那神像,方圆几里地别说邪祟连无法投胎的驻留鬼口都见不到,正玄派湖底都还有个好伙计呢!就这么一件事在场两个好似吃咸饭的长老硬是没快刀斩乱麻,但她转念一想这岳彩侠就算看出点什么应该也不大想向这神像下手,绕来绕去还是得骂成天装没事人唯一活动是给了师侄一板子的宫听雪。
孔巍再一回恶向胆边生地冒出暗戳戳的歹计,无论如何这档子事她今晚都得解决了。
“师兄,你们这是......”她扫一眼姚晨蘅手心,浮着几颗石子,她对卜卦涉猎不算深,看不出什么门道,倒是听姜婺提过,极为精通卜卦或阵法的人压根不需要什么横平竖直的图画,有时石子一放就成事了。
小姚距离大能显然还差万阶天梯,他也道不出所以然,还是用着那半仙似的神神秘秘的语气答道:“师妹,我觉得吧,就在今晚了。”
身后,岳彩侠真是想痛批一回这孩子神神叨叨的爱好,宫听雪则担任开明家长的职务,许是因为和沈帆尽走得近,对这事也更有底,更像是带她们来刷经验的。
当然姚晨蘅也没那么三脚猫功夫,至少他那杂耍似的石子阵有那么点意思,孔巍原本想去佛堂寻鲜山神像,既然被搅合这一通索性就接了他的话:“那师兄觉得我们该去哪?”
他也真敢答,食指中指夹起掌心中一块石子,在空中画一道咒,眨眼间那石子化为缕缕灵气沿路展开,在回廊上蔓延的光亮直直穿透女眷的院子,而后疾速地往远处荒山攀岩——不好!
她敢打赌,陈姑娘指定在那山上!
光靠用于卜卦的灵气定位偶有差错,孔巍借着岳彩侠那根肋骨的光将自己的魔气遮天蔽日地抛出去寻找白日留在陈姑娘身上的另一缕魔气,拉着姚晨蘅的手撒丫子就是跑。
“师妹师妹师妹欸欸额——”小姚同志一头雾水,跑起来还带颤音,“咱这这是干嘛啊啊——”
“来不及了!”孔巍随便糊弄他一句,天知道她只是想随手拉个人显得自己奔跑的身影不那么突兀。
夜风冷冷,衣袂猎猎挥舞其中,魔气横陈时好似淌起一条滴答滴答的潺潺血溪,自枫木回廊涌动至石子路,孔巍见山脉在眼前,反手想抽出姚晨蘅的剑来扶摇而上,却有两道青金交接的人影在电光石火间跟上她们,岳彩侠伸出手将孔巍拉到他的惜花剑上:“山顶?”
他穿条绣着铃兰的红色大髦,将孔巍严严实实裹在身前。她无暇顾及,站稳后就用魔气唤出整座荒山的鬼祟供她驱使,万鬼只为那一人大悲,树影幢幢,所有埋在坟地里的尸骨同时升腾起煞气,剑指向一处断崖!
“那里!”惜花剑上二人同时开口。
来不及了!
孔巍唤出和光斧,猛一把推开岳彩侠,不设防的惜花剑遭到魔气侵蚀,连带着他也重心不稳往下坠落,而她径自踏斧向断崖而去,斧刃间寒光映雪,好似要将漫山的竹叶青挑破。
“陈骄!”她跑得太快,以至于回神后喉间一片腥黏干涩,怒喝后那滋味更是辛辣极了,“退回去!”
陈骄抬头望她,似看那供在高堂之上的鲜山娘娘,更是透过她将无垠的繁星纳入眼底,最终垂眸看向她在凡尘间的家:“你看,来不及的。”
孔巍嗓子眼疼得龇牙咧嘴,肚子里实打实吞进好几口冷风,循着她的目光往底下看——血糊的肉膜紧紧裹住了整个陈家!
难怪她们在陈家看不出个所以然,竟缘身在此山中!
孔巍几乎下一瞬就能抓到陈骄的领子,只要再早一瞬就能拦住她,怎料她陈骄只需临门一脚即□□登大宝,千赶万急还是差了那一步!
霎时间,她在和光斧斧柄上一蹬,一手捞住了往下坠的陈骄,另一手接住空中抛着的和光斧,抡圆膀子往黑煞煞的山林上凌空劈开一座张牙舞爪的山。
——小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