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天下承平,武馆林立,舞狮之风愈盛。
每逢节庆,金狮腾跃,竞相采青,观者如堵。
人皆谓重阳燥气当令,谁料京城打入九月,秋雨便连下数日没有停歇。
细雨挟丹枫方坠,叫来往客履碾过,红叶澄泥交污,青石板路浑似美人泣妆。
易氏武馆门前高悬的泥金匾反不损分毫,虽久滞秋雨,却苔痕不侵,历久弥新。
【北地狮王】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乃当今圣上亲笔所赐。
【滋啦——】
易氏武馆后院忽闻异响。
肥嫩鲈鱼下锅,金黄油花四溅。
“小姐仔细,油镬在溅哩!”
临鸢方入厨门,眼疾手快掠取壁上竹筛扑来,旋身欲护主,奈何油星噼啪迸溅,只听身后倏地倒吸口冷气。
她忙覆竹筛将噼啪声隔开,扭头便见自家小姐正用指腹揉下巴颏,如瓷肌肤上,竟烫出两点红。
“我的姑奶奶喂——”临鸢无奈摇头心下暗疼,却又不忍指责,只得一句“这便去取烫伤膏来!”
绣鞋踏得青砖地噔噔响,一溜烟就没了影。
羡鱼则只顾闷头捅灶眼,铁钩子怼得火星子噼啪乱爆。
火焰在瞳孔跳动摇曳,她斜眼瞥向锅台前年芳二十、正值桃李之华的自家小姐,眼底恍惚闪过一丝嫉色。
易枕清若是生在平常门第,早被骂作懒蹄子。偏好命投胎武馆独女,娇憨便成了真性情。
明明爹爹是威名远扬的武馆馆主,可她却摒弃天资,偏学些花拳绣腿便作罢,只因实是吃不得那劳筋苦骨、饮冰茹檗的罪,只知成日窝在这女儿墙内绕着夫君打转。
她一手扶着后腰,高高隆起的腹部将折枝海棠的裙面撑起圆润弧度,腰际挂了只狮头形状的禁步金铃,莲步挪移间泠泠作响。
青葱玉指揭起竹筛,示意羡鱼将一旁早已备好的清泉水灌入。灶火熊熊,须臾汤滚如雪浪。
“怪哉,午时早过,怎么爹和夫君还不回。”
她自言自语道,扯了手绢擦擦额头鼻尖细汗,又随手拈起一只青瓷小瓮,想尝尝是盐还是糖。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舞狮大会,闹市西街擂台下,京中正有九馆夺青。
每年魁首赏银五百两暂且不表,只那因名动四方引来后继授徒走镖、傩戏婚丧,生意如潮的好处便够让所有武馆跃跃欲试。
故每年各馆这一日皆焚香祭祖,誓夺魁首,然今年有些许不同。
易氏馆主易扬大徒弟秦观禄,也就是易枕清的夫君,去年大婚后便新立山头岳禄武馆,故今年是以新名头首赴狮会。
坊间皆窃笑,易馆主中年才得一女,膝下无儿。易氏武馆与岳禄武馆不过是旧旗与新幡,终归秦氏囊中。
羡鱼见易枕清心不在焉,忆起昨夜秦观禄密嘱今日定要禁足小姐,万不可出门。
她眸光忽闪,心下冷笑,起身去扶易枕清:“西街狮吼震天,老爷和姑爷飒爽争青,小姐当真不去瞧瞧?”
易枕清欲尝咸淡的动作一停,一双可爱荔枝眼灵动忽闪,暗暗咬唇期待。
她还有一月即将临盆,身子着实笨重得紧,若去那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的擂台下,少不得要被爹和大师兄轮番教训。
值她犹豫纠结之际,腹中胎儿也踢她一脚,似是暗中鼓舞。
羡鱼纤指暗扯易枕清袖角,“年年狮会,小姐都不会错过姑爷舞狮英姿,更何况今年他自立门户更显威风!咱们隔街望楼觑个影儿,不让他们知道。”
易枕清豪爽将勺中调料在锅前一撒,哐当放下青瓷小瓮,转身金铃作响。
“走!”
*
西街高擂早被百姓围得铁桶一般。台上八仙桌叠作九层青云塔,塔尖悬挂绣球青,红绸随风飘扬,九路狮队分踞擂台八方。
牛皮鼓齐擂,鼓点震得人心激扬。九路狮队经过数轮厮杀,最后只剩易氏武馆和岳禄武馆对决最后一轮抢青。
但见易氏武馆黄狮先发,踩着一街幌子跃上擂台,摇头晃脑好不威风。
岳禄武馆的紫狮后追,直扑青云塔,狮尾一甩灵活后翻,行云流水毫不费力也跃了上去。
“好!”
台下人声鼎沸,叫好声震天。
“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茶棚下,粮铺肖掌柜笑捋胡子,“易扬这个大徒弟秦观禄早年就显出蛟龙之姿,今年自立门户,倒叫押注的犯了难。”
帷帽轻纱下,易枕清唇角微扬。附和的闲言碎语中十句有八句在夸秦观禄,她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她一向最以自己的夫君为傲,要么爹老说生女外向,可是一点不假,胳膊肘尽往外拐。
“那二徒弟晏照玄也丝毫不差呀,瞅瞅,跟易扬配合打得那是一个天衣无缝!”
来添热茶的小厮将汗巾一甩,笑指台上黄狮那灵活狮尾。
乍听见令人不喜的名字,易枕清不耐地瘪了下嘴角,又将视线投回擂台。
黄狮腾挪间,狮头微掀,露出易扬苍老沉毅的面容,其身下狮尾晏照玄步法稳健,如影随形。而对面的紫狮狮身秦观禄却步法凌厉,招招逼人。
易扬心中一叹。
他垂首,与狮尾晏照玄交换了一个眼神。
最后这一场,他们要让。
鼓声渐急,两狮同时腾跃,紫狮直扑绣球青,黄狮却慢了一拍,只作拦截之势。
“嗐!当真是老喽——”
肖掌柜啧啧两声,语气里满是遗憾。
夺下绣球青的紫狮踏在最高层的青云塔上,鬈毛凛凛,猎猎生风。
狮头下的秦观禄目不转睛看着黄狮狮头,与十三年前记忆中的画面严丝合缝地重叠。
那年,擂台上紫狮狮头下的秦岳喉头汩汩涌着血,一杆倒转的红缨枪插在脖子上面,枪缨浸饱了血,沉甸甸垂下来。
喉间喷出的热血溅满九岁时的他仰起的小脸。
温热的血珠顺着睫毛滴落时,他看见黄狮狮头下,是易扬的脸。
慈母生他难产而死,严父在眼前自戕而亡,从此,他秦观禄再没有亲人。
他忽觉气血翻涌,一时呼吸不得,这些年隐忍的愤怒到达了巅峰。眼中,脑海里,满满的只有父亲临终时瞪大的眼。
鼓点越来越急,他搭在狮头内兴奋到颤抖的五指突然发力,摸向腰间的红缨枪。
这一天,他等了十三年,蛰伏了十三年。
众人皆忙着喝彩,易枕清也兴高采烈地笨拙被羡鱼扶起身鼓掌欢呼,却只见紫狮狮身突然人立而起。
狮头骤然掀开,露出一张冷峻面容,引得台下小娘子们一阵羞呼,帕子都绞紧了。
秦观禄被京城的男人津津乐道,凭的是一身铁骨功夫义薄云天,而被姑娘们红脸口耳相传的缘由则是那张剑眉星目、玉面含威的俊脸。
似青峰挺秀鼻梁尽头尖处一点小痣,平添几分风流。
一身紫色劲装下的八尺之躯立在擂台上,仿佛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
帷帽下,易枕清唇角噙着甜笑,一想到这被众多姑娘们倾慕的英武郎君是自己的夫君,她就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更教人欢喜的事了!
而下一刻,她心尖上最引以为傲的夫君竟右手一翻,从狮皮下抽出一杆红缨枪,直刺向易扬心口!
“师父当心!”
反应迅速的晏照玄一把挥开狮皮,一跃纵身毫不犹豫挡在狮身易扬面前。
【噗嗤——】
血肉穿透声在易枕清耳际响起。
她的嘴角笑意还凝在唇瓣,却眼睁睁看着那长枪穿透晏照玄胸膛。
鲜血顺着枪杆滴落,染红擂台木板,也溅了秦观禄一脸。
枪尖即将刺向易扬的刹那,看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的表情突然凝固,握住长枪的手颤了一下,终是没忍心继续。
易扬扶住前面挡着的晏照玄踉跄后退倒下,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大徒弟秦观禄:“你竟还是……放不下……”
易枕清踉跄冲上擂台,腰际的金铃铛叮当乱响。
台下哗然炸开。
她跪在血泊里,指尖触到晏照玄胸前的血洞,一向冷若冰霜的二师兄第一次扯出抹笑意,嘴角徐徐流出血线。
晏照玄垂眸,想去触碰她腰间那枚金铃,手抬到半空,重重砸进血水里。
“照玄!”易扬痛呼。
她怎会出现在这儿!他不是交代过——
秦观禄额角青筋暴起,剑眉压出凌厉的弧度,目光淬毒如箭刺向台下躲在人群中的羡鱼。
羡鱼瑟缩一下,不动声色隐入他人背后。
“秦观禄!”
易枕清狼狈起身,杏眸噙泪扬手向他掴去。
昔日那望向他时总是带着崇拜爱意的双眸,此刻却漾满失望恨意的泪花。
秦观禄闭目等待承接她的怒火,却闻耳畔枪风猝起。
心腹辛沙竟将立在漆函之上的长枪拔出,毫不手软地刺进眼前女人的胸前。
秦观禄心下一颤,倏地睁开眼睛,却眼睁睁见那锋利枪头刺进易枕清心口。
他翻腕夺枪,却只扯出枪尖,易枕清如断线风筝般从高台坠下。
秦观禄飞扑欲救,徒扯一段袖口。
“风儿!”
易扬哀声撕破长空。
易枕清重重砸在地上。
鲜血从她的裙下蔓延,像一支盛放的血色芍药。
秦观禄目眦欲裂,满脸鲜血更衬得他像是地狱修罗。
红缨枪一抖,他反手一枪贯穿辛沙喉间。
血花迸溅,辛沙瞪大眼倒地而亡。
秦观禄飞身落下跪地,颤手去揽他的妻子。
易枕清唇间已血涌如泉。
“没想到……”她气若游丝,指尖抠进他手腕,“这么多年,我还是捂不热你的心……”
秦观禄沉默撕袍堵她胸前血洞,却见血色汹涌漫过指缝,一切徒劳无功。
她忽地绽笑,兔牙染上刺红血色。
晶莹泪花从她的眼角滑落,温软指腹最后一次抚上他的面颊。
“秦观禄……”
她绷紧下巴,倔强不让眼泪再落下。
纤指划过他染血的眉峰,想要说出最恶毒的诅咒,却终究没有宣之于口。
手坠了下去。
秦观禄虚望着她,眼皮死死撑着不眨,重新将那只落下的手再次按回脸颊。
温的。
怀中人已阖上眼皮,腰际的狮头金铃沾满尘灰,再也不会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再一次,失去了至亲。
风卷残旗,紫金狮头歪倒一旁,易扬半跪在地上,呆滞地看着女儿似是熟睡的面庞。
秦观禄抱着易枕清,跪在血泊中。
脑海中不再只被父亲临终时睁大的双眼占据。
他突然想起。
九岁那年,易扬温厚的手掌覆住他双眼。
再次睁开眼时,一双玲珑可爱的荔枝眼正好奇打量他。
“你就是观禄哥哥吗?”
小手牵住他。
再后来,豆蔻少女,总是在梯下蹦跳喊着“师兄最棒”。
“疼吗?”
她心疼地眼尾垂泪,吹着他的青紫跌伤,仿佛比自己受伤还痛。
从不善女红,手却因为他修补衣服后被扎满血点。
喜秤挑起盖头,烛光下那张激动又害羞的脸。
“风儿!”
他终是嚎啕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