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空间中,一行猩红的大字突兀的呈现在官酉的脑海。
【髓体暴露度99%——】
跳动的数字仿佛蹿起的火苗,如火如荼的在半空中蔓延开。
热浪一阵阵袭来,灼痛侵上皮肤,扯起一连串猩红的战栗。
撕裂般的疼痛顺着皮肤跃上神经末梢,又一路带着火花闪电,直击中枢。
碰撞的瞬间,有无尽的力量被释放,仿佛泰山骤降一样,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而来,撕扯开每一寸皮肉,鲜血迸溅,白骨森冷。
可官酉却仿佛毫无痛感一般,双手稳稳地拿着两把无齿显微镊,试图将最后一段乳白色的胶条填塞进眼前这幅拼图的最后一处空缺。
【髓体暴露度100%——】
【本轮游戏失败!】
手里的镊子骤然消失,面前巨大的瘤状拼图瞬间化作齑粉四散。
猩红的失败被骤然放大在官酉的眼前。
肥满的身躯在无声的尖叫、扭曲、奉化,最后化作一堆猩红的沙砾堆积在半空。
“腾——”得一声,沙砾无火自燃,火舌腾起,卷着无数蓝紫色的火星扑向官酉。
被舔舐过的皮肉瞬间化作焦炭簌簌落下,森冷的白骨暴露在火舌下,仿佛一具极佳的炼金材料,随时等待着被炼化。
不过几个呼吸,就有乳白色的液体析出、滴落,又被火舌卷成的风吞进体内,化作燃料,越燃越凶!
官酉分明看到,那被骨骼牢牢禁锢的脏器在不断地褪色脱水,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青烟交错缠绕,化作一只有耳有尾、身形圆胖的巨兽,张开深渊巨口,直扑向他的大脑——
“——成了!”
官酉精神一振,双手抓住罩着脑袋的虚拟游戏舱往上一拔,蜷缩在躺椅上的躯体顺势弹射而起,而后眼角狠狠地磕在了桌角。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剧痛顺着V1神经冲向颞支和颧支神经,扯着眼睑处的皮肤乱颤。
冷白色的光顺着眼睑颤动的缝隙刺入眼内,黝黑的瞳孔骤缩,大脑“嗡”得一声骤响,官酉瞬间睁开了眼睛。
面前还是那间他无比熟悉的实验室。
不远处的电脑正泛着幽幽蓝光,游戏界面大开着,鲜红的【GAME OVER】正闪烁着红光。
“哟,又失败了。”一道轻佻的声音响起在他脑海,“行不行啊?不行让我来?”
“滚蛋!”官酉面无表情地斥了一句。
“脾气真大。”那声音小声哼唧,“早跟你说了,这一关考验稳定性。你的手稳不过外科大夫,非得浪费八次机会……”
官酉没理那个声音。
他颓然的倒回躺椅上,干涩的眼睛直视着白炽灯,思绪渐渐飘远了。
这已经是他的第八次失败,第九……最后一次机会,他真的能成功吗?
两年前,一款名为《喵喵教你玩转非遗》的全息VR游戏横空出世。
游戏打着“神的再创世”,“离世神的最后遗迹”,“掌握神技的最后一条渠道”的幌子,将一件件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遗迹搬进了赛博世界。
流光四溢的异色双面绣,栩栩如生的朱金木雕万工轿,大道至简的古朴竹编,喜庆吉利的中国结……
无数玩家,乃至研究员被瞬间吸引,涌入游戏。
一时间,全球竟然掀起了一股“继承埋没的神迹”的热潮。
可玩着玩着,一场巨大的阴霾在不知不觉中笼罩住全球。
先是有普通玩家在连续三天无休止游戏后陷入植物人状态,连续治疗一个月,最终脑死亡。
再有一投毒案犯在玩游戏玩成植物态后于藏身地无火自燃。
而后是联盟的探长,身居象牙塔的研究学者……
仿佛是有什么未知的病毒在他们的VR系统中无限繁殖侵染一般——
随着一件件游戏玩家陷入植物人状态后死亡的报道,一时间人人自危。
幸存的玩家纷纷涌入游戏,想要删掉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但他们惊恐的发现,游戏仿佛生了自我意识一般,任凭他们用尽手段,那痕迹始终屹立不倒。
甚至,他们越是挖空心思的想去删除,陷入植物人状态的速度越快。
许多的玩家都没来得及完成清除的操作,便彻底陷入了植物人状态。
而不玩更不可能,游戏的意识无孔不入,操纵着已注册的玩家随时随地进入游戏之中,最终沦陷为植物人状态。
愤怒,惊恐,无措,迷茫,彷徨……
如同一团化不开的乌云,笼罩在每个玩家的心尖尖。
没人知道自己的意识什么时候会从这个物质世界消失,更没人知道,他们留下的躯壳会在什么时候彻底消弭。
一年前,终于有先驱者传来了离开的方式——唯有在陷入植物人状态的情况下通关最后一关,才有离开的可能。
是可能,而不是必然。
因为,即使通过成功,仍会有50%的概率被游戏吞噬掉意识,成为存活在虚拟中的“人”。
退,死路一条。
进,一半生机。
选择在这一刻似乎失去了作用。
没有人不想活着,通关的风和劝退的风肆意的吹着,刮过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而官酉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的游戏。
他,不想活了。
或者说,他活不成了。
身为量子生物学的“明日之子”,官酉在五年前遭遇了一场车祸。
车祸撞击了他的脑袋,他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月才醒来。
醒来之后,他立刻发现了不对劲,他的脑海中无缘无故的多出了一个极其轻佻的声音。
那声音自称“章知白”,是B大的外科学博士,主攻心胸外科。
在那场车祸中,章知白的不幸去世,但意识居然还存在的好好的,只是无处安放。
偏巧官酉当时就在他的身边,脑袋又被撞出了个碗大的缺口,前额叶皮层完全暴露,就先“安顿”进来了。
谁知,这一“安顿”下就走不掉了。
官酉自然不相信这种科幻到离奇的事情,他立刻给自己安排了一系列针对大脑和心理的检查。
结果显示,他的脑电图和心电图一切正常,不存在病变的可能。
而心理测试的结果表明,他的心理状态良好,没有抑郁倾向。
官酉沉默了,他又托人打听,发现B大确实有“章知白”这么一号人,也正如章知白自己说的一样,是那场车祸唯一的受害人。
“运气真好啊。”官酉忍不住感慨,“没考虑过买彩票吗?”
“谢谢夸奖。”章知白轻佻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骄傲,“出车祸那会儿,我正打算去兑奖呢。”
“……”
这五年里,他们俩相处的相当摩擦,争执和脑内自由搏击都没少干,但一起做了几个大项目都成果斐然。
官酉以为,他们会保持这样的状态一直走下去,但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对躯壳的掌控力在逐渐减弱。
先是嗜睡,再是频繁的摔倒、失神,幻听幻视。
起初,官酉并不在意。
毕竟他大脑里“寄居”着最好的大夫,如果身体出现了问题,章知白会第一时间提出抗议。
直到最近一次实验,他居然感受不到自己手指的存在。
官酉立刻去了医院,却得到一个噩耗——他的大脑在那次车祸中受到了最严重的打击,可伤势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抑制,直到现在才全面爆发。
他的剩余寿命不到三个月。
官酉握着检查单有些恼火:“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通知我?”
“……我去你大爷的。”章知白的声音飘忽得险些听不清,却依旧轻佻,“小爷我倒是能说,但门呢,你开了吗?”
官酉闻言,神色一僵,然后道歉:“哦,忘了。不好意思。”
这段时间他手里的项目到了关键时刻,为了防止被人干扰,他连同章知白一起的访客,全部拒之门外。
“没了?”章知白的声音听着有些兴怏怏的。
“什么?”
脑内忽然传来了章知白含混的咳嗽声:“奖励啊!”
“我帮你压了五年伤!不该给点好处吗!”
官酉一怔,张口反驳:“你用得上?”
章知白沉默了良久,发出一声不甘的叹息。
“兄弟,你这么说话,是要挨打的!”
官酉摸了摸鼻尖,有些心虚。
至于么……好吧,他刚刚的话是有些戳人心窝了。
“你想要什么?”官酉干咳一声,立刻补救。
章知白的声音瞬间恢复了精神:“抬头!向左看!”
官酉依言一看,医院的电视正在播放着新闻。
新闻里,主播正一脸严肃地呼吁大家远离危险游戏。
她背后的画面正是那款《猫猫教你玩转非遗》的预告片。
官酉的脸“唰”的一下黑了。
“章知白,你疯了?”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向那个声音,“那个游戏会吞噬人的意识!”
“人没了意识是会死的!”
章知白的声音冷得很平静,“但你已经快死了。”
“而且,这款游戏开服五年,从来没有过意识刚被上传,躯壳就立刻死亡的案例。”
官酉沉着脸一言不发。
章知白没说谎,游戏开服整整五年,这样的案例确实没有过。
但那又能怎么样?
意识一旦被上传,躯壳便会呈现植物人状态,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章知白叹了口气,声音听着很是疲倦:“首先我的意识脱离躯壳整整五年,在寄居你的大脑之后依旧独立存在。”
“这意味着,意识在寻找到合适的载体之后,不会消亡。”
“其次能帮你做科研,就能自己上手做。但问题是,我缺少一个操作台。”
“这游戏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实验操作台和意识承载地。”
“这游戏会上传意识,也就意味着,脱离了躯壳的我们有了寄居载体,能保持清醒的自由活动。”
“而游戏主打操作,不缺实验道具。”
“有自主意识,有实验室,没有死亡威胁。别说你手上正在进行的项目,就是再来几个,都做得完。”
章知白顿了顿,忽然声音沉沉:“如果我们是那幸运的50%,我们就能清醒的把所有结果通通发顶刊。”
“万一出不来呢?”官酉摆出死鱼眼。
章知白一愣,嗤道:“那就出不来呗。反正你我活不过三个月,比这多一天都是赚的。”
“官酉,你不想做完你的项目吗?”
官酉沉默了。
章知白说得对,只要能活超过三个月就行,毕竟,他是真的想做完项目再死。
“你手痒了。”官酉笃定道。
章知白的声音哽了一下,哼哼唧唧道:“是是是!别逼逼,玩不玩?”
官酉的眼神闪了闪,最终点下了购入键。
游戏刚安装完毕,官酉就觉得自己被骗了。
这游戏的设计确实无比新颖。
玩家需要在虚拟的空间中,按照猫咪助教给出的提示和要求,完成各种复杂的造物任务。
可关卡却设计的跟幼稚园过家家似的,全都是些推桌子搬凳子挪箱子的基本操作,有手就能过,毫无难度可言。
官酉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章知白,你确定这种小儿科的玩意儿会有实验设备?”
章知白嘴硬:“大众游戏么,最开始肯定要照顾所有玩家,不能上强度。”
“接着玩呗。后面!后面肯定有!”
官酉:“……”
行,我倒要看看你丫的什么时候肯低头!
官酉强忍着吐槽欲玩了下去,直到他玩到最后一关,他才发现,这款游戏确实可能存在实验室。
最后一关是《拼图》,要求玩家在三个小时内,在不破坏任何一处材料的前提下,将拼图完成,仅有九次通关机会。
但拼图材料不是常规的拼图片,而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乳白色胶条。
胶条又细又软,表皮轻薄,吹弹可破。
而用于操作的却是两把无齿的镊子,不锈钢的材质,很轻,拿在手里几乎察觉不到重量。
镊子的握臂很灵敏,夹轻夹重全靠玩家手上的力道。
官酉几乎是刚一上手,便知道这一关难度堪比地狱。
想要通过这一关,全靠玩家的耐心、手速和手上高超的力量操控技巧。
官酉捏着镊子,斗志昂扬。
对嘛!游戏只有上升到这个难度才有意义啊!
第一次,官酉手里的镊子刚碰上胶条,鲜红的【FALL】带着重金属的警告声闯进拼图室。
【髓体暴露度100%,本轮游戏失败!】
第二次,官酉刚挑出那团缠绕的胶条中的最后一条,鲜红的【FALL】带着重金属的警告声闯进拼图室。
【髓体暴露度100%,本轮游戏失败!】
第三次,死于拼图的起始,官酉持握镊子的手颤了一下,刚插入拼图的第二根胶条便与第一根粘黏在一起,破了一条长条形的口子。
【髓体暴露度100%,本轮游戏失败!】
“哥儿们,行不行啊?”章知白打着哈欠询问,“手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一样。不行我来?”
“闭嘴!寄居蟹没资格说话!”
官酉越挫越勇,眼里的斗志仿佛两团熊熊燃起的火苗,手里的镊子也越用越娴熟。
失败,来——
又失败,再来——
还失败,再来——
……
直到昨晚,他只剩下最后两次实操机会。
距离通关也只差将最后两根胶条塞进拼图的空缺。
成功,他将顶着“意识没被上传前完成游戏的首位通关者”的名号,被游戏上传意识。
失败,和其他玩家一样,随时可能被游戏上传意识。
官酉忽然开口:“最后一次,你来?”
章知白立刻拒绝:“不了,我只要当好一只寄居蟹就可以了。”
官酉闻言,嗤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