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皇帝方面大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目温和从容,只是略带些愁绪。他见是皇儿来了,登时脸上焦虑尽散,慈爱欣喜之情从眼中流露,忙招招手,“钧儿不必跪了,来,来父皇这里。”
朱翊钧还是行完礼,从地上爬起来,蹬蹬的跑到隆庆皇帝榻前,关切地问道:“父皇,你今儿觉得怎么样了?”
隆庆皇帝见他健康活泼的样子,目光不由得柔和起来,“父皇身体好多了,过几天就能痊愈了,倒是听太医说,钧儿昨天从树上摔下来了,要休息调养,不要再来请安了,等完全好了再来。”
朱翊钧脸上一红,嗫嚅道:“父皇怎么知道了,我怕父皇担心,不让娘亲告诉父皇的。”
隆庆皇帝拿手轻轻抚摸着朱翊钧的头发,倒是好脾气地解释道:“是太医告诉朕的,你年纪还小,要时时刻刻注意,不要处于危险之中。”说着说着,隆庆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顿时难堪了起来,“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奈尔我儿太小!”
朱翊钧听懂了,他知道隆庆皇帝的意思,人生起病来总是爱胡思乱想,他不由得宽慰道:“父皇只要潜心修养,必能万寿无疆,只要父皇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一会儿病就好了。”
隆庆皇帝摸着朱翊钧的头发沈默不语,朱翊钧见父皇不能展颜,于是从榻上爬起来,走到榻前厅里道:“父皇,我刚刚学了一套功夫,打给父皇看看?”
“哦?我儿还会功夫,那倒是要看看。”
于是朱翊钧一脸严肃在厅前,缓缓抬手臂吸气,缓缓踢腿呼气,缓缓收回手臂吸气,一上一下,都做具是如龟般缓慢,偏偏这小娃一脸严肃正经,逗得隆庆皇帝笑个不住,连旁边伺候的太监也有些憋不住笑了,大约过了一刻钟,朱翊钧才将这缓行慢步操打完,一脸兴致勃勃地问道:“父皇,我的功夫怎么样?”
隆庆皇帝想要强忍住笑意,还是从眉梢眼角流露了出来,不由得拿起桌上的茶呷了一口,用杯子遮挡住脸,缓了片刻才道:“不错不错,倒是有模有样的,这套功夫叫什么名字?”
“父皇,这是我跟孙海学的八段锦,他说他家太爷爷平常在家就这样练习,活到八十岁呢!我就学来了,可以带着父皇一起练习。”
隆庆皇帝恍然大悟,倒是被朱翊钧这份赤子之心所感动,“八十岁练得功夫,难怪缓如老龟,也罢,皇儿自己学吧,就不用教给父皇了。这孙海是谁?”
“父皇,孙海是服侍我的一个小太监,虽然人笨笨的,但是我就看中他的忠孝之心,昨天不小心犯了错,冯大伴要将他撵去廊下家,父皇,我能留下他么?他犯了错,冯大伴罚他是应该的,不如就罚他半年的俸银,还让他回来当差吧,他可听我的话了。”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极有主见,隆庆皇帝见太子如此,岂有不高兴之礼,心内不胜欢喜。一个小太监,是好是歹都不要紧,还能翻了天去?
冯保处置了,既然是将这小太监发落而不是直接沉井,自然犯得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不是什么要紧事情,最重要的是小太子有担当有魄力,让隆庆皇帝十分惊喜,“皇儿长进了,朕心甚慰!”
接着便吩咐孟冲道:“去将那小太监提出来,收拾收拾给太子送回去,告诉这奴婢,是太子给他求情,让他以后竭忠报效。”
“是,皇爷爷。”孟冲领命自去提人不提。
朱翊钧顿时眉开眼笑,凑到隆庆皇帝身边道:“父皇,我想习武。您能找个人教我习武么?”
“为何想要习武,习武可是很辛苦的。”
“我想学骑马射箭,听说习武之人能长得高大昂扬。我还想学泅水,我胖胖的,前几天娘亲说肥而不溺(腻),想来现在学来不溺,该是容易些吧。”一句话又把隆庆皇帝给逗得止不住,小孩子奇奇怪怪的想法,八九岁上正是似懂非懂最有趣的时候,况且皇儿聪明伶俐, 隆庆皇帝享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他侧着头想了一想。
“前些日子,内阁上书说要开太子日讲,咱觉得皇儿年岁太小了,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就这么几年,想着让你再轻松一阵子,以后有一辈子为难的事情等着呢。不想你倒是先对习武有了兴趣。”
“太子日讲?”
隆庆皇帝爱怜地摸摸小太子的总角,“就是让你出阁读书。”
“我愿意,父皇,让我出阁读书吧。可是,我也想习武,最想习武!”
“哦?难不成大明还要再出一个马上皇帝。不怕吃苦?”
“怕!先吃着,到时候再说!”
“哈哈哈!吾家轩辕子,甚有气魄!”这真是几天来皇帝难得欢颜的时刻。
不一会儿,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孟冲就回来了,朱翊钧知道事情已经办妥。隆庆皇帝见孟冲脸色有异,行为也不似平日镇定,不由问道:“你这怪狗才,做什么跌里跌斜的?”
“回皇爷爷的话,前廷打起来了!”
隆庆帝这一惊不小,大明朝的文官都甚是有个性,经常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说实在,隆庆皇帝遇上他们,心里也要怵三分,听了这话,不由得先细细思索了一下,这段时间自己一直在养病,也没有做什么不合常理之事,半晌也不得头绪,不由得心惊胆战问道:“怎么?是前廷又有人来叩阍么?还是左顺门又发生了斗殴?”
这话问得很让人开眼,但是,倒真是大明王朝的传统剧幕了。明朝文臣一向‘武德充沛’,一旦皇帝有哪里做得不好,臣民就会亲自向皇帝申诉,就是叩阍。
‘凡吏民冤抑诣阙自诉者,曰叩阍。’
至于左顺门斗殴,那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这精彩剧情一共发生了两回,第一回发生在正统十四年,在土木堡惨败、明英宗被俘五天之后,暂摄监国的郕王朱祁钰在午门左顺门召开了一次群臣议事会,群臣认为土木堡惨败要归咎于奸宦王振和他的党羽,既然王振已死,众大臣群情激奋,在左顺门将王振的党羽——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一顿海揍,乱拳打死了老师傅。
有道是,他们既然丢了祖宗的江山社稷,那就送他们去见了列祖列宗。
那时国朝飘零,说打死就打死了,法不责众,朱祁钰有什么办法,也就只能认了。
此后左顺门就变成了一个文臣心中的圣地,每逢朝中出个把小人,就有人在这里参拜、呵骂、斗殴,说白了,就是个打死人不偿命的地方,那是祖宗成法、循前例不予追究!
那第二回就是世庙嘉靖皇帝登基后,因为大礼仪事件,当时三朝老臣内阁首辅杨廷和致仕,嘉靖帝取得了初步胜利,但是杨廷和有个才华横溢的状元儿子杨慎,纠集一帮人在左顺门,意图打死当年支持嘉靖皇帝的辅臣桂萼,这就有些过分了。
正统年间,多少也算是外廷和内廷的权利争夺,而且内廷的过错巨大,自前线葬送了二十万精壮,几乎要灭国,当时群情激奋,众人无法追究皇帝,只能追究秉持皇帝意志的内监与锦衣卫。
可是杨慎这次是文臣与文臣之间的斗争,身为官宦子弟的杨慎先不讲规矩,政治斗争就要用政治手段,手段比不过别人就要认输、再图后续。像他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是什么流氓打法!
杨家父子这是在威慑皇权,践踏皇帝权威来自抬身价,杨廷和眼光毒辣,先一步洞彻了嘉靖皇帝的心机手腕,果断退了,留了个体面。杨慎是当衙内时间长了,失了臣子基本的恭顺之心。
若以今人之立场,揣摩杨慎当时心境,该是这样的:小皇帝都是我父亲挑选的,要不是我杨家,你哪里有皇位继承,这刚登上皇位就翻脸不认人,小小年纪恁多本事?我的状元是自己勤学考出来的,你的皇帝是我父亲送你的,你会做个屁皇帝,你有什么才学能统御群臣?
当然,现在已不知当年杨慎心中是否暗暗存此念想,可是他的行为的的确确是在对抗皇帝,在与皇帝争夺祖宗家法的解释权,无论他的事实是否正义,他的流程是不正义的,最终落得被流放,也是理所当然。
这些大臣们在左顺门没有堵到桂萼,被桂萼逃走,于是杨慎纠集文臣二百多人在左顺门向皇帝示威。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才十八岁的嘉靖皇帝被气得发抖,再三派人劝说,不但无用,杨慎又领着一百多人到左顺门撼门大哭,嘉靖皇帝初登大位,要是这个时候怂了,以后这个皇帝怎么做?他哪里受得了这个,给脸不要脸,世庙如悍虎一样,干!
派了锦衣卫,开始了大明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廷杖,打死十几人,打伤一百多,从此后嘉靖一朝,君不知臣、臣不知君、遗祸无穷。
隆庆皇帝想起这精彩纷呈的一幕幕往事,就心惊肉跳,皇考能做到的事情,他可不行,要是真有这样的事情,也只好求助自己的老师高拱了。
“高先生,有人欺负朕,你管不管?”隆庆皇帝一头想着一头唉声叹气。
孟冲忙拿手一拍自己的额头,赔着小心说:“怪奴婢没说清楚,不是叩阍,也不是伏阙,是内阁殷阁老和高阁老打起来了!”
“他俩?”隆庆皇帝先是吃了一惊,“两位先生都五十多的人了,怎么回事儿?没伤着吧?”
“不妨事,张阁老已经拦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