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一刻钟,孟冲就派人打问清楚了,进来回话道:“皇爷爷,听说这个事物挺贵的,约么百金可得。”
朱翊钧听到这儿,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他想起以前听过的段子,清朝道光皇帝为了节俭,龙袍破了就打个补丁,结果真节俭了么?其实没有,光打个补丁就要1000两,钱都让下人贪污去了。本来他还以为是杜撰的笑话,结果今日就见了这一道点心需要一百金的事情,真是将人当傻子愚弄,朱翊钧将待发火,手就被隆庆皇帝按住了。
“你去崇文街坊买,大约二三钱就可买许多,何必花如此高价。”说罢让孟冲去领三钱银子,吩咐小火者去买来。
不一会儿小火者拿了两盒市饧回来,圣上递了一盒给朱翊钧,反问到孟冲头上:“这种小吃需要百金么?”
孟冲不由得汗如雨下,他实在不知道,原来隆庆帝是知道价格的,不但知道价格,居然连在什么地方购买都知道。
朱翊钧拿了一块咬上去,满嘴酥香。
‘饧’作为一种用麦芽或谷芽熬成的饴糖,其中佐以各种调料,如炒熟之后的稻、黍、稷、麦、菽和各类干果碎,类似蓼花糖杂以干果,比之蓼花糖更加甜香,果然很美味。
朱翊钧只吃了两块饧就止住了,倒是隆庆帝问道:“怎么就吃了这几口,不好吃么?”
朱翊钧拿起炕桌上的盖碗喝了一口茶,顺了顺嘴里的香甜滋味,道:“好吃,我给母后、娘亲留些,这种东西宫里不常见。”
隆庆帝果然很高兴,摸摸小太子毛茸茸总角,“无妨,你先吃,我再让人买两盒分别给皇后、李妃送去。”
“父皇,你不生气么?”
“生气什么?”隆庆帝不明白儿子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
“他们骗了你,明明只要二三钱可得,偏偏说要百金。这是欺君之罪,欺君之罪不应该拖出去砍头么?父皇为何不生气?”
皇帝叹了一口气,慈爱地摸摸朱翊钧的大脑门道:“欺君啊,等你长大,就知道欺君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了,能有几个人不欺君呢?皇帝也不能随意杀人的,就算是皇帝要杀一个罪犯还要经过法司五次执奏,何况是为了一盒点心砍别人头呢?”
朱翊钧这时真的对隆庆皇帝由衷地钦佩,他虽然不是一个英明的皇帝,但却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父亲、一个宽厚的主上,这真是一个温暖的人。身为一个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天生贵种,能有这种容人之量实在难得!
虽然他有各式各样的缺点,他好色,后宫佳丽不少,也不英明,后廷内阁互相倾轧,因为他对朝臣宦官毫无限制,导致阁臣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他懂道理、辨是非、温厚和平,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君,只是生不逢时,如果大明朝不是现在这个四处漏风的破布口袋,隆庆帝该是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
要做盛世主君和太平宰相是需要运气的,可惜大明朝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谁都没那份幸运了!
这京师乍看还是从前的样子,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到底是一样的繁华、热闹,是万家灯火的欢愉心酸。
是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只有朱翊钧感到惊悚震怖,举眼望去不知哪些真哪些假,或许都是谎言、或许都是欺瞒,偏偏包装出赤胆忠心的热烈衷肠,那冰冷刺骨的真相让他不想去看、不敢去看,唯有虚妄的逃避可以偷得一丝温暖。
倒是有个清醒之人道:长安碁局屡变,江南羽檄旁午,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则不可胜讳矣。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患。【这段是张居正原话】
这个磊落奇伟之士,践行了他的诺言,他热恋政权,一直到死的时候没有一天放下。当他穿上那身官袍,就已身许社稷,他牺牲朋友、遗弃老师、乃至阿附内监,只要能够维持政权的存在,他都做得。
从此以后,他十九年不曾见到父亲一面,父亲死了,不奔丧、不守制、不丁忧,不顾一切人的唾骂,政权是他惟一的恋人,政权是他报国的机会。
“欲报君恩,岂恤人言!”
朱翊钧露出了大大地笑容,心里想着,值得么?那应该是值得吧!在晃神中嘴里被塞了一根甜滋滋的饧糖。
“皇儿在想什么呢?笑得这样开心。”
朱翊钧尝着这甜甜的饧,似乎在甜中泛起酸涩来,想了想倒是问了另一个人的事情,“高阁老年轻时,是不是很英俊,听说永淳姑奶奶想要招他为驸马?”
隆庆皇帝心里又好笑,又好怪,这事情自己都不知道,太子是怎么知道的?半信不信地问道:“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我看旧稿话上说的。高先生时年十六,随父亲高少卿在京城官邸居住,高先生那时长得风骨秀异,宫嫔内臣都中意高先生当驸马。
结果后来永淳姑奶奶招了谢诏为驸马,因为谢诏驸马有些秃头,被众人嘲笑,驸马又听说了高先生才学好、又没有娶亲,心里是又羡慕又自卑。
永淳姑奶奶对高先生念念不忘,谢诏驸马又无计可施,只能与公主商量,等高先生考中进士,驸马故意给永淳姑奶奶牵线,在家里宴请高先生,永淳姑奶奶就藏在帘后一解相思之情。
结果那时高先生已经不再年少青春,变得伟躯干、美须髯、少女时喜爱的青葱少年已然蹉跎成了河北伧父。
公主顿时心灰意冷,夙慕顿尽,于是和驸马和好如初,感情愈加和美。”
“咳咳!咳咳咳!”隆庆皇帝被这个清奇离谱的桥段惊得不行,顿时都不知要说些什么,是怒又不是、笑又不是,不由得拿手点着孙海,警告道:“以后不准跟太子说这些事情!”
孟冲在旁边,亦是差点儿憋不住笑出声来,想想前朝那位火爆脾气的老先生,再想想小太子话语里的青葱少年,加上夙慕顿尽的公主,简直有种让人忍俊不禁的荒谬感。
只听皇帝转而有对小太子道:“你也别对别人说这些,要是让高先生知道,他该生气了。”
“放心,我只和父皇说,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高先生知道了,肯定是父皇说出去的!”小太子狡猾地冲着帝王挤挤眼睛,隆庆帝倒是甚喜儿子与自己亲近。
“那父皇知道这传言是真的么?”
隆庆帝到底是想了想,才回答小太子:“该不是真的,高先生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那时候永淳姑母已经去世二年了,至于宴请这事儿,肯定是无稽之谈。”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可悲、可叹!”小太子七情上脸,煞有介事地感叹道。
隆庆帝一脸无奈的戳了戳朱翊钧胖乎乎的小脸,“鬼精灵!自己私下里说说便罢!”
“十三、十四、十五,掉了!掉了!”
“四弟踢得不成,看我的!”
孩子欢快的笑声,还有众人的起哄声,给一向安静肃穆的全楚会馆带来了几分活泼朝气。声音是从全楚会馆后院的楚畹堂传来。
这全楚会馆是何地?
乃本朝次辅张居正的私宅也。
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在京城做官,若是做到大九卿的位置,时人总会用家乡地名来代指,所以张居正也被称为张江陵。譬如徐阶是松江府华亭人,人称徐华亭;严嵩是江西分宜人,俗称严分宜。
因个人成为了家乡的一面牌坊,所以常有楚地的学子进京赶考时来拜会,楚地势绅豪强集资打算建一座全楚会馆,以后广有楚地学子入京也好有个照应,会馆日常维护自然交给了楚地牌坊张居正。
类似事件很多,所以京城会馆繁次栉比,尤以全浙、全晋、全齐、全楚会馆最为规整。这样的事情总不能避免,一事不烦二主,张居正就捐出了自己的宅子,在此基础上扩建了全楚会馆。
这全楚会馆从外看进去,倒是错落有致,一进门,正面起着一座墙门四字——素芬自远,一带都粉赭色红漆,照壁后是甬道川纹,四方砌水痕白石。
行穿廊过茶楼,二重院中种着一颗百年银杏,冬日肃杀,那银杏叶却锦重重地烧灼起来,轰轰烈烈地铺满了整个院落,那明黄赤红一往无前地坠落,封住了子午井的口,也惊艳了乱云薄暮的秋冬。
院落两翼,右翼斐然成章,是文昌阁,左翼曲终奏雅,是戏楼台。前方则是楚畹堂,一畹三十亩。
平日里张居正一家在后院居住,会考之日,全楚会馆开放前院,请楚地来的试子居住。
这时的楚畹堂正院却不像往日般寂静,冬日里天黑得早,斯时一溜儿赤铜攒花宫灯已经点起,楚畹堂小堂屋的四壁被照得流光华彩。除了张居正,张家爱玩的几个都在这里。
张居正的夫人王氏倚靠在客堂正中的绣塌上,妾何氏在旁做着针线,陪主母说话儿,王氏拢着火盆在小炕几上敲核桃。家里几个孩子倒是都很喜欢琥珀核桃仁,下个月就年节了,多给孩子备上些琥珀核桃。
张居正原配顾氏死得早,也未养下一儿半女,倒是妾何氏先后生了长子敬修、三子懋修、四子简修,后娶了继室王氏生了二子嗣修、小儿子嗣信。(张嗣信万历八年改名为张允修)
小儿子张嗣信目前只三岁,困得早已睁不开眼,让奶姆抱着下去睡觉了,正在堂屋中踢毽子的是四儿子张简修。平日里张居正课子甚严,除了读书,禁绝一切玩物丧志的活动,所以张家儿子难得有如此放松惬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