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身为内阁首辅,牢牢将人事大权掌握在手中,杨博虽是吏部天官却掌管兵部之事,对此杨博亦是心中不豫。
但高肃卿岂是个让人的?恭敬守礼是一回事儿,让渡权力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待众臣回衙,内阁开始一条一条部署:
一、传谕皇城各门内外官,严守卫慎关防。
二、着通政使司,将大行皇帝讣告八百里传示各方
三、大行皇帝山陵之事,命礼部左传郎王希烈往天寿山司职此事。
四、一系列人事布防,通州参将署都指挥佥事聂大经分守山海关地方;湖广辰州卫指挥佥事芮潮,以都指挥体统行事,守备镇筸地方;采纳梁梦龙建议,令河南按察司清军道兼兵备,特给敕书关防,专辖开封府二十九州县并宣武卫地方。【明穆宗实录】
将这些事情忙完,已是掌灯时分。隆庆皇帝的梓宫早已备好,一切祭奠如仪,俱在奉先殿进行,小太子朱翊钧以日代年守孝尽丧。
既是天柱倾倒,自然该是轰轰烈烈,只是朱翊钧跪在奉先殿的黑暗中,只觉三丈以外皆是一双双觊觎、残忍的眼睛,静静地评估着朱翊钧这块黄金点心,蓄势待发地扑上来撕咬。
“宫内什么安排?”朱翊钧狠狠地闭上了双眼,企图让片刻的黑暗令自己镇定。
太监孙海披麻戴孝,只答了四个字:“人心惶惶!”
朱翊钧猛得睁开眼睛,再问道:“文渊阁呢?”
这下子太监孙海反倒是犹豫片刻,还是四个字:“纤毫无爽。”
本以为这话会令主子不悦,没想到朱翊钧听了不怒反笑。高拱和冯保,一个外廷元辅、一个内廷大珰,远仇近怨可不小。
“冯保这个座主,可不及元辅有本事。”朱翊钧感叹了一句,也不转身、也不回头,仍是端正跪着,失笑问:“你觉得元辅和冯保谁能压得过谁?”
这话吓得孙海一个激灵,‘砰!砰!砰!’三个响头叩在地上,“主子,奴婢可不敢说。”
“这有什么,不过是私室密语,皇考在上,不予降罪,说!”
孙海犹豫道:“主子说元辅更有本事,那奴婢笨着想来,该是元辅更胜一筹。”
“与能力无关,”朱翊钧摇了摇头,叹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多是不讲道理的。”
见孙海还是一头雾水,朱翊钧只能多说一句:“谁能更胜一筹,取决于谁来裁定啊!”
孙海若有所思,这道理不难明白,圣上驾崩、太子幼冲,那必然会是两宫协佐、众臣辅弼,皇宫大内的决定权实质上就到了皇后和贵妃手中了,元辅和冯大珰谁更能影响后宫呢?答案不言而喻。
其实令人费解的不是元辅和冯大珰的输赢,而是眼前这位主子。
孙海虽是早已知道太子年纪轻轻,就圣明英睿,只是在外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示人,但是此时听了这些话,总也有种惊心动魄之感,这哪里是个十岁的孩子,分明是个老于世故成人。
被一阵脚步打断之时,冯保正在细细地给一块梧桐木髤漆,拿着鬃毛刷子规行矩步的一道一道挥就,闷热的琴房中做着精细的工作,无端有种心烦意乱的憋闷。
这位权倾中外、提督东厂的大貂珰身着素服,一头黑发乌蓬蓬的梳理齐整,没有了在外的圆滑城府,私下里倒是难得休休有容。
徐爵悄悄地进了琴房,一头就撞见冯保又在斫琴,不知在上第几道漆,旁边放着已经做好的琴面与槽腹。
琴声雅正,冯保只要一有不通达之事,总是来琴房,不是弹琴就是制琴,可谓曲高和寡、难遇知音。今儿日子特殊,正值国丧,百日内不得延宴音乐,冯保只能躲在琴房中摆弄这些静静心。
“徐爵,”冯保见他悄悄进来,只站在墙角也不说话,不得不放下刷子,“咱每日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难得能抽个空歇歇,你又猴急地赶过来,又有什么事儿?”
徐爵跟了冯保二十年,从裕王府侍奉,到裕王入住大内,冯保平步青云登上司礼监第二把交椅,也是遍历权利场中波谲云诡。
高处风景好,但高处风也冷、雨也烈,可是再怎么风雨如晦,也从来没有遇到像这一回一样的凶险时刻,徐爵心里不由得有些掂掇。
“干爹,近来听说李都督那边老家修阴宅,尚缺三千两,这事儿需不需要知会一声高胡子?”
李都督就是宫里李贵妃的亲爹,现任都督同知李伟,也就是小太子的亲外公。
这李伟从前就是个盖房子的泥瓦匠,没什么本事。嘉靖二十九庚戌之变,李伟为了躲避兵祸就带着家眷来京城讨生活,毕竟天子脚下到底安稳些,打听到李家有个堂弟李信在裕王府当宦官,就走门路托关系把女儿李彩凤卖到了裕王府当都人,去伺候裕王妃了。
谁知这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真所谓时也、命也、运也!
这李家女儿得裕王青眼,生下了麟儿朱翊钧。前头王妃生下的孩子早夭,李彩凤的儿子就成了实质上的王府长子。
又是鸿运当头,裕王入主大内,眼见得这天下至尊就到了李家血脉中。
真是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想当年李伟在京城给贵人家盖房子,那是锦衣卫都指挥同知陆炳的宅子,也就是后来的三公兼三孤的陆都督家的房子。
那时候陆炳权倾朝野,是世庙皇帝的发小,权掌锦衣卫,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压得东厂抬不起头来,内廷外宦都要敬他三分,大明朝第一个以公兼孤的官员。
结果呢?陆炳死后,亲家们欺负陆炳的儿子陆绎年幼,瓜分了陆炳的家产。
高拱上位后,为了牵扯徐阶,再次把死人拉入政治漩涡,追究陆炳之罪,抄没家产。最终结果阴差阳错就将陆宅赐给了李妃的父亲、都督同知李伟。
当年给主人家盖房子的泥瓦匠,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了,真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人生碌碌,竟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
“哼!”冯保从鼻腔里出了一气儿,转而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紧紧盯住徐爵,“这人啊,不怕聪明,也不怕笨,就怕自作聪明。你是嫌咱这儿饭吃不饱,巴巴想去吃一份高家的夹生饭?”
徐爵一听这话音儿不好,忙跪下磕头,“干爹,儿子万万不敢作此想法,咱就是有饕餮的肚子也不敢吃他高家的饭,儿子这也是担心主子,怕、怕那高胡子、他……”
冯保眯起眼睛,冷冷道:“怕什么!高拱又做什么了?”
“刚刚东厂来报,高胡子正纠结御史言官准备弹劾干爹干政。”
冯保不屑的剔出一个眼神,“就这?”
“干爹,这事儿恐怕难以干休。御史言科大多是高胡子提拔的,这次可是倾巢出动啊!圣上龙驭上宾不过一日,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他毕竟是首揆,就是两宫和太子,为了稳定也不会轻易违拗外廷,一旦两宫和太子顶不住这涛涛人言,咱可就危险了!”
冯保听了不发一言,接着拿起刚刚的刷子继续给梧桐木髤漆,徐爵见冯保不言语,接着劝道:“内廷与外宦的矛盾也非止一日了,那高拱手里还握着祖宗成法呢!”
冯保乜着眼,漫不经心道:“祖宗成法?那都是哪年月的旧黄历了。这屋檐接水代接代,新朝不管旧朝账。太祖皇帝时倒是严刑峻法,凡干政的宦官皆处以剥皮酷刑。可是自太祖皇帝后,你见哪位宦官因干政被剥了皮的?咱又不打算做‘二皇帝’,难道能像武庙时的刘瑾那样凌迟而死么?”
徐爵见冯保不以为意,又向前迈了一步,卖弄壮胆,故意如此做作道:“干爹不提,儿子也不敢说,有些事儿真是邪乎的很,让人不信都不行。去年我去关帝庙给您求了一签,真正灵得紧!正是八十六签,陶倚治生,上吉。”
“怎么解?”冯保放下手中刷子,将徐爵递上来的竹签拿将起来细看,只见如意云头上正是第八十六卦的挂名,底下还有一首签诗曰:
一舟行货好招邀,积少成多自富饶;常把他人比自己,管须日后胜今朝。
徐爵见引起了冯保的兴趣,忙到跟前细细分说:
“庙祝解得:鸿运将至。人得意时,要更加谨慎,不可矜夸,更要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当时我就想着这意头忒好,眼见得签不久后干爹就提督东厂,今儿更是了不得,这眼见着干爹就要掌印了,这卦灵是不灵?”
冯保矜持地点了点头,转而一想,反出口骂詈:“好无赖贼!又来调喉!掌印的事情不可在外乱说,鸭子没吃到嘴里随时会飞,还没尘埃落地的事情谨防鸡飞蛋打。”
徐爵恭顺地低头答应是的一字,知道冯保又想起了前两次本应顺利升掌印的职位,却被高拱横叉一杠子搅黄的事情,这事本与他今日的目的相悖,于是忙出言岔开:“我又拿着这签去找了白云观的吴师父。”
“都讲怎么说?”
“吴师父道:这可应到管鲍为贾之典,又说了一大篇话,我也学不上来。”
徐爵说着从袖口中掏出叠成方胜样式的一篇纸,展开念道:“此签凡事应渐进,不可欲速,不可欺心。如贸易者,虽值物货当行,亦宜为人设想,两得其平,自然渐入佳境。若专求利己,必致损人,天道岂佑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