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命俦 > 第 25 章
    说罢,冯保将那把金茶壶呈上来,皇后和贵妃看后,彼此面面相觑。

    这确是隆庆元年赏赐的那批金制器具中的一件,只是先皇刚刚龙驭上宾,妃子就将御赐金器拿去给父亲治病,岂不是令人叹息。

    皇后和李贵妃倒不是苛责恭妃违反宫规、擅自将御赐的器物传递出宫,而是感同身受,不由得为恭妃心酸。

    隆庆年间后宫甚是节俭,只有隆庆元年御制了一批珠宝器物,就这样还因此引动着御史上书弹劾,先帝实在拗不过朝臣,于是金额规制一减再减,之后赏赐更是稀少,以至于后宫拮据,引得众人抱怨纷纷。

    思及往事,陈皇后不由得感叹:“倒也是难为她了,难得她孝顺恭敬,傻得只会自苦,家极贫窭,却事亲至孝。其实不拘是和我说一声还是和妹妹说一声,谁还能不周济一二。”

    李贵妃倒有些为她心酸,“难得一个老实人,算了,让人将这茶壶给恭妃家送去吧,还是看病要紧。”

    冯保答应着,就要退下,倒是朱翊钧道:“大伴,你且站住。”

    “母后、娘亲固然心善,毕竟擅自将御赐之物传递出宫,有违宫规,此例一开,若以后再有别人也私自传递物品,可怎样牵束?我倒有个四角俱全的法子,请母后与娘亲斧正。”

    若说刚刚听到冯保形容小太子今日何等的英明天纵时,李贵妃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现在亲眼见到儿子如此有主意,仿若大人一样口齿伶俐、条理清醒,李贵妃真是确信无疑了,甚至从心底生出由衷的欣慰和惊喜,于是向儿子投以鼓励的眼光:“好,听你说。”

    朱翊钧也着实没有想到,在大明朝,妃子的娘家真能穷困潦倒到如此地步,恭妃是一宫主位,娘家也算是皇亲国戚了,混得如此不堪,难道先皇很有面子么?

    “儿没想到,就算是主位的嫔妃家中也是如此窘迫,但是不管怎样,擅自将御赐之物传递出宫就是违反了宫规,经手奴婢按照定好的规范加以惩戒,并将金茶壶送回景阳宫。

    最后,先从内库中拨五十两银子,还遣人给恭妃娘家送去,毕竟病人着急用钱,这银子从恭妃娘娘以后的份例中逐月扣减一部分来补偿。”

    朱翊钧这处理办法,法理兼顾人情,难得小小人儿有这个头脑、有这个魄力。

    陈皇后和李贵妃非但没因被驳回意见而生气,反而由衷感到惊喜,皇后的眉梢眼角俱是笑意,道:“哎呦呦!真是好周全的办法,就按钧儿说得行吧!只是钧儿何不直接赏赐恭妃五十两银子罢了,何必再从每月的例银中扣,岂不多一道手续多一份麻烦?”

    李贵妃沉吟着,似乎若有所思,“还是成例的原因,若是这次赏了,此后再有嫔妃以家中困窘的理由向姐姐诉苦,恐怕到时候不好不赏,成例在前,难免被别人挑拣厚薄不公。”

    “是了是了,这次若赏了、此后只得次次赏,这个先例不好开。”陈皇后毕竟也是管理过庶务的,在家务人情上自然是一点就透。

    朱翊钧此时反倒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母后、娘亲心善,自有施展之处,内库拨了银子,以恭妃娘娘的性格必然要来谢恩的,她岂会空手上门?

    偏偏景阳宫用度拮据,恐怕是亲自做了针线孝敬母后与娘亲,到时候两位娘亲赏赐金银为其针指手艺,这便是各花入各眼,别人哪里恼得气得?此后必有他人争相孝敬两位娘亲,岂不有抛砖引玉之效?”

    一番话说得两宫都乐个不住,李贵妃将手高高举起,佯装要打,忙被皇后拦住,贵妃笑道:“显见得与先生们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小油嘴!倒消遣起我们来了。”

    说完转头问冯保:“冯大珰,殿下如此这般处理,是否妥当?”

    冯保自刚才就满心诧异,这十岁的太子如何将事情处理得如此得体,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

    “圣明天纵无过殿下,如此处理,真是宫规人情两面兼顾,恭妃娘娘必会感念殿下与两宫的恩德。”

    李贵妃越发对冯保刚到满意,原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自隆庆皇帝驾崩后就退了一射之地,在李贵妃处根本扎不下脚。

    “那就照太子的意见处理吧!”

    冯保行礼后躬身退下,到了司礼监值房,刚将恭妃送金壶这事儿如此这般的吩咐下去,就见徐爵一脸失魂落魄、蹀里蹀斜地回来了,冯保先声夺人:“霜打的茄子——蔫了?”

    徐爵一见是冯保,又惊又俱、又羞又愧,‘噗通’一声双膝狠狠地砸在地上,眼中的热泪就要滚将下来,“干爹,儿子办事不力,有愧干爹的栽培!”

    冯保并不正眼看他,拿脚照着徐爵的肩膀一踹,只见对方一下子仰摔在地,却不敢爬起来。

    “做出这幅张智来给谁看?!耗子尾儿长疮——有脓也不多。”

    冯保一句叱骂后,左右伺候着两三个小太监,皆敛声屏气的不敢稍动。只听冯保叫倒茶,小太监们会意,皆退出去了,值房中只剩了冯保和徐爵两人。

    徐爵见此,忙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起,只还是跪着,膝行上前,跪在冯保的跟脚处,讲与高拱的对话如此这般的说了。

    “啪——”的一声,冯保将端着的三才盖碗掷到了桌上,‘哗啦’一声盖碗中的茶水都泼了出来,碗盖、碗身、碗托各自分离,三个部分本不是一体的,却要似是而非地托举着同一碗茶汤,如今三者各自为政,那茶汤再也拖不住地一滴一滴沿桌滴下,像是永不停止的夜漏,一滴,一滴一生灭,一刹那间九百生灭,转念间人非物换。

    半晌,冯保对着徐爵冷笑道:“今儿学会了吧!贪看天上月,失却手里珍。告诫你做人,千万不可做那讨便宜苟且之事。”

    徐爵哪里敢辩,有这一回,就知道了,有些山头自己是登不上的,活络的心思也安分下来,心中暗暗发狠,好个高胡子,别被我抓到机会,不然,咱们走着瞧!

    隆庆六年六月甲子,皇太子朱翊钧举行隆重的登基仪式。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登基最重要的事情则是祭祀。

    朱翊钧派遣大祭司团队,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驸马都尉许从诚、定西侯蒋佑,分别前往南北郊、太庙、社稷坛去祭告。自己则先穿着缞服来到先皇梓宫祭祷,告知先皇已受皇位。然后穿着衮冕祗告天地与列祖列宗,依次是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最后要去先皇灵前叩拜,再拜皇后陈氏,次拜皇贵妃李氏。

    这一应祭祀叩拜完毕后,朱翊钧回到中极殿,在鼓乐礼仪中接受众臣山呼海啸的叩拜,接受百官的朝贺,遣使布散四方,将明年改为万历元年,大赦诏曰:

    我国家光启鸿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重熙累洽,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恭俭守文、虚已任贤、励精图治,盖临御六载……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一刻开始,朱翊钧正式登基为帝,大明王朝迎来了一位新的主人。

    隆庆六年六月甲子,皇太子朱翊钧即位,以明年为万历元年,诏赦天下。

    且说贵妃李氏连日用尽心力,登基前,朱翊钧按照规定入住乾清宫。因为他只有十岁,年纪太小,李氏一则担心小皇帝的人身安全,二则担心诸物猬集、朱翊钧不能自理,于是也一同搬到乾清宫居住。

    这乾清宫众人都由冯保一手调理,他可谓事无巨细,把个乾清宫调度得水泼不进、针插不透,就是陈皇后见了都赞一声冯保得力。倒是值守的宦官、宫女人人力倦、各个神疲。

    登基仪式已毕,内宦又忙着将宫内一干仪式动用陈设之物收归内藏库,恐怕要收拾个两三天方能齐整。

    第一个冯保事多任重,他是不能脱闲的,且不说上一层有个精明强干的李氏监察着,就是他自己也是个秉性强势之人。

    第二个他深知此刻最是个关键时候,鲤越龙门、脱胎换骨就在片刻之间,更加不肯落人褒贬。

    倒是贵妃李氏,见大局已定,皇儿顺利登基,连日悬着的心方落回肚子里,这才感到一阵疲乏涌上来。

    她见这个节气天长,也不怕晚间走了困,于是打算着中午歇个日盹。

    刚刚迷糊一会子,恍惚间一个人影背着光走进来,模模糊糊看不清脸,来人将一柄上尖下方的窄长器物递给了李氏,她接过来一看,却是一方莹白鲜明的美玉,李氏抬头欲要询问此是何物,来人也不答,只缓缓飘远,似要融入光晕之中。

    李氏忙上前撤住来人衣袖,只觉一片滑腻冰凉,龙纹样式一闪而过,李氏悚然而惊,喊道:“皇上!”接着翻身惊醒,原来自己在昭仁轩的榻上睡了过去,刚刚却是一梦。

    “主子,刚刚可是魇着了?”李氏醒来就见冯保那张温雅淳淳的脸,身为御前内宦,最基本的一个标准就是容貌,虽然不必要面若冰壶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但也要容貌端正、浓淡相宜。

    冯保能在裕王府出头,相貌自不用说,言谈举止总是带着一种雅人深致的风度,此时一脸担忧焦急的望过来,这份殷勤令李妃十分受用。

    李妃恍惚道:“我刚刚梦到先帝了!”

    “万岁爷!”冯保听到这里,面色十分动容,一声泣音长叹,向西跪了,行了个稽首大礼。